过去可能存在和已经存在的
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的终点。
足音在记忆中回响
沿着那条我们从未走过的甬道
飘向那重我们从未打开的门
进入玫瑰园。
——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汤永宽 译)
姐姐在微信里发图,说爷爷的墓3月31日迁葬。小狗妞妞伫立田间地头做“最后守望”。清和明丽的阳光打在妞妞金闪闪的脊背上,晃得我眼睛生疼!家乡很快要被夷为平地,新一轮的旧城改造“已全面启动”——我在前一日的报纸上找到了佐证:“松江区旧改加速:让百姓早日解困,让老城焕发活力”,跨版标题粗大的黑字宣告了一个铁的事实:父亲母亲和村子里住了一辈子的乡亲都得迁往别处去居住。家里至亲的墓地也不得不迁出。古话说:“穷不改门,富不迁坟。”万般空茫愁绪无语凝噎!
——从此后,我再也不能早春时节念念着老家门前那棵紫玉兰,相逢一场“纷纷开且落”的辛夷花事;再也不能坐在庭院天伞般华盖的老桂树下,和家人一起说话喝茶、无限欢喜了!从此后,“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鲁迅)
心念一闪,想到这日凌晨的梦境,悚然一惊。清楚记得睡梦中突然感觉到我的床前站了一个人,明明含着笑,还是吓了我一跳。他似乎有话说,却被我的蒙头一惊搅了气氛。这个人,个子不高,穿对襟靛蓝粗布衣、束一袭大腰布襕,长及脚背的宽大布襕,装得下一个小人儿。他是我爷爷吗?把自己整饬得干净、古风,不论劳作还是去小镇街上喝早茶,都这样一副装扮。那是印在我脑海里的经典画面。果真是他,那么他想要跟我说什么?是来告别吗?还是为家乡容不得他的安宁想来托梦于我,要我记得那些将要和已经逝去的人和事?
在完成长篇儿童小说《格子的时光书》后,我曾起意写写爷爷——“一个人和他命运的友情”,余华对《活着》的评价令我心有所动,我也想写下一个故事,时间的故事——多大的主题也莫过于时间的主题,一切悲怆的故事莫不是时间的故事,所有浩大的成本莫过于时间的成本。书名我都想好了:《再见,婆婆纳》——还是以漫生野长的乡间草木为引子——《格子的时光书》里是鸭跖草,这本爷爷的故事里是阿拉伯婆婆纳,它们都开蓝莹莹的小花,都是女孩格子熟稔并喜欢的。但鸭跖草花顶着晨露而开,只开一上午,太阳一出就凋零了。一如小说里格子和男孩小胖的叹息:原来美的东西都不长久啊……而阿拉伯婆婆纳却有着强劲的生命力,田间、坡地、山冈、坟头,到处是云母般闪烁着蓝光的小碎花。它们就像爷爷的生命。我脑海里的爷爷可不单单干净古风,还执拗凶悍,小时候的我总和他对着干,想尽一切办法侵入他的领地。那些交织着争吵、赌气、和解、伤害……的日子,水一样漫开来,人生何其短暂,容不得我们徘徊、虚假。和格子一样,我在时间里看见了命运。有一天我在心里发愿:我要写写爷爷。还是以女孩格子为视角,还是以故乡小镇为故事发生地,我甚而还新备了一个本子,随手记下想到的素材。
如今为写这小文,我从叠叠复叠叠的书里抽出这个本子,扉页笔迹标着:“2012年8月8日台风中”——我的怠惰啊,无颜以对!倘若没有家乡的拆迁,没有因为拆迁而不得不迁坟惊动了爷爷,是否我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爷爷偏偏早不来晚不来,就在迁他坟的当日进入了我的梦境,而事先我对此一无所知,父亲顾念我的忙碌不曾告知……
爷爷,是否连你也不满意我的一宕再宕?你一直对我有期待,期待我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眼下、现在,我所能做的,恐怕只有写几个字了。可是我连这件事也做不好,难怪你等不及,亲自跑来给我神启……
“过去是不会真正离去的:我们正在经历着的一切仅仅存在于逝去的瞬间之中。”那个凌晨的“晤面”后,我脑海里总盘旋着加拿大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的这句话。过去、现在,说的不就是时间吗?时间里的命运,和命运里的时间。
有那么一刻,当我意识到,原来我可以用笔在纸上再建一个故乡时,所有堵在胸口的凝噎终于有了释放的出口!是呀,这也正是爷爷的期待!
我其实已经这么做了——《格子的时光书》里,我想象了一个芦荻镇:古旧的、安静的、水汽弥漫的,同时也是炙热的、沉睡的、午后的热焰噼噼啪啪爆裂的。还在童年里走着的女孩格子,就在这样一个古镇小街上游荡,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格子的十二岁夏天,是在暖水瓶的忧伤碎裂声中惊醒的。”这是小说的开头,我在敲下这第一句话时,似乎给小说定下了基调:忧伤的,懵懂的,惊醒的——是一个十二岁少女眼中的世界。而我着力要刻画的,就是这个叫格子的少女,面对一个复杂世界的所有感触、哀愁和心灵的激荡。我特意为小说画了一张人物关系图和小街平面图,我甚至还给小说勾勒了一个梗概。
有一天我写到多年后老梅、格子和瘦猴,昔日童年玩伴在芦荻镇破败的小街上不期而遇,老梅和格子不约而同问起了留在小镇的瘦猴——
“恩养堂的觉持师父还在吗?”
“早圆寂了。”
“那个叫静莲的小尼姑呢?”
“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还有个和尚呢,叫静守师父的?”“也不在了……”“那恩养堂……”“恩养堂还在,镇政府接管,还在边上建了一所养老院,平日里他们看护庵堂。”
“那就没住持了?”
“有,但是不常来,听说是一个叫觉守的大和尚兼着,他住别的寺庙……”
……
我流畅而不经大脑地敲下一长段文字,似乎本该如此,就是如此,这在我的写作经验里甚少有过。我似乎总在思考,字斟句酌,改改停停。我的耳边呼啸着老梅心底的呐喊:“小镇啊,你的街道永远寂静!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来说:你为何人去巷空一片荒寂?”
写这小说时,不曾想到有一天家乡要被夷为平地。然而家乡仍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变化。曾经熟稔的山丘、竹林、田园、打谷场……仿佛一夜间消失。沿高速公路向故乡进发,眼前不断变换延伸的,不再是清风与花香的稻田,不再是喧腾璀璨一望无边的油菜花,而是高密度的楼盘、热气腾腾的建筑工地。
乡村的概念在改变。视野所及,不再有人种地,人人都向往城市。
记忆里的村庄不再。河流干涸,紫云英寂寞开放。大量外来务工人员纷纷涌进,向工业化飞速发展的城郊进驻。——他们正以一种极其谙熟的姿势生活在我童年的村庄。
《格子的时光书》里,我有意安排了一个“插叙”,让读者从格子的小世界里抽一下身,回望或者远看,让长大了的格子踏上返乡之路,给家乡的孩子上一堂阅读课。等待她的,恰是多年前的自己。时间和空间,故乡和他乡,童年“梦中的真”和“真中的梦”,乐土不再的喟叹……以及一个游子所有的乡愁。但愿读者能够理解我的“一厢情愿”。
一直,我很喜欢童年这个词。我在很多书里寻找童年温暖会心的细节。童年于我是这样一种存在:它静静躺在黝黑山谷间,始终在着,需要你去找回,去唤醒,去完成。而我的一遍遍重返我的童年,仅仅、只是,希图在纸上再建一个故乡——童年所在,才是故乡。
那天,从姐姐微信里获知家事后,晚间吃饭,我说与家人听,十岁小女哀怜地问:“妈妈,为什么外公外婆家要拆呢?能不能不拆?或者是拆了还可以在原地改造?……”小女差不多快到格子的年龄,可她比懵懂的格子经世面得多了。
吃完饭,我净了手,悉心置放友人从金阁寺请回的香炉。我给爷爷点了一炷好香。我抄录了一节T.S艾略特的诗,念给爷爷听:
过去可能存在和已经存在的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的终点。足音在记忆中回响
沿着那条我们从未走过的甬道飘向那重我们从未打开的门进入玫瑰园。
……
写于2015年4月5日,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
编者附识:
陆梅的《格子的时光书》日前获得德国国际青少年图书馆颁发的2014年白乌鸦奖(WhiteRavens),该奖系每年从50多个国家的30多种语言的儿童文学作品中选出。
文/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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