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原配的蟋蟀其实是有的,而且是一种著名的中药材“将军干”,但多年来因为鲁迅先生的一句,“蟋蟀要原配的”成为揶揄“中医荒唐”的笑谈。
笔者自幼到老的一个癖好就是玩蟋蟀。年轻时看鲁迅的杂文《父亲的病》,也的确想过,且不论蟋蟀是否真能治病,论“原配”,也确实苛刻,它们有交媾印记吗?没印记又如何验其贞操,知道它们何时合卺以及合卺是否“初始”呢,这蟋蟀(上海人叫“材积”或简称“虫”)昼伏夜出地爬来爬去,你知道它哪一天“开箱验取石榴裙”呢?
这个疑惑直到拜谒蟋蟀界泰斗李嘉春先生后,才豁然开朗。
现年82岁高龄的李先生出身富家,自幼跟从宫廷养师,及长则花鸟虫草,金石字画无所不精,关于蟋蟀的知识尤其烂熟于胸,玩家向有“北王(王世襄)南李”之说——“当然有原配啊”,李老说,任何行业,要说精,都可以精到极致,庄子佝偻者承蜩,说一个驼背老人粘蝉,熟练得像从地上拾取一样,绝对是一种超凡功夫,比之于蟋蟀,世事之琐屑大概无过于蟋蟀了,但一旦真正熟悉此道,则找到“原配”并非难事。
蟋蟀的一生就是卵——若虫——成虫的过程,若虫就是上海话所谓的“赤膊虫”,它是不会叫的,最后一次蜕皮后,就是成虫,成虫有翅膀,会发出“瞿、瞿、瞿……”的叫声,蟋蟀的雌虫是出了名的“倒贴户头”,雄虫匿穴而鸣,雌虫循声而主动献身。根据出土的时间,蟋蟀又分夏虫和秋虫,夏虫又叫“伏壳”,意思是大伏天出土鸣叫,这是原野中第一批虫鸣,要找“原配”,必须先定好方位,假如庭院或土堆一角,今夜无虫鸣,翌日如有虫鸣则赶紧抓捕。若见一雌一雄则必是原配。蟋蟀生性孤僻,一般都是独居,绝不允许陌生雄虫和它住一起,因此雄虫只在交配期才和女友同居。
夏虫数量少而体质孱弱。“原配”最好找秋虫,立秋出土鸣叫的蟋蟀即是“秋虫”,抓捕方法悉如夏虫,那就是定好方位,立秋那天闻声即捕。
问题是蟋蟀虽然“孤僻”,对情敌而言,容不得少许觊觎,对女伴却是君子好逑,多多益善的,刚立秋的蟋蟀,一穴只有一对,“原配”;立秋后的一周,就是蟋蟀夫妇的“七日之痒”了,这时,一洞挖进去,往往有二三只雌蟋蟀跳将出来,君子好逑,后宫不虚啊。
李嘉春老先生的叙事,不禁让我想起自己一年一度的期盼来,每年秋风一起,我都要童心大发,去河南山东的农村一亲秋野的芳泽。
工具可以带得非常简单,挎包里,电筒、网罩、旋凿、竹筒而已。秋夜漫步秋野,仰天则长河耿耿,星汉灿烂,问清风明月蒹葭苍苍;俯首则大地流金,万籁齐鸣,叩古树残碑白露茫茫。李渔“秋季行乐法”说,“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此时不乐,将待何时?”
频繁耕耘的庄稼地不会有好蟋蟀,山芋地、蔬菜地、瓦砾堆、浅草瘠地尽出烂虫,而墙洞、石缝、大树根、河岸边、毛豆地里则常有上品。三秋大将,或匿于根树,或藏于石罅,或隐于墙洞,但也有“大隐隐市”的名将,一片薄瓦甚至一片豆叶下也会藏着一位“楚霸王”或者“岳武穆”,它只是啃个浅浅的泥槽躲着,两头堵着松松的“纱窗”而振翅高唱着。你用手电突然照它,它却傻傻地探出晶亮的脑袋想弄清究竟,然后你用网罩罩住前洞,用旋凿伸进后洞一捅,它就“啪”地跳进你的网罩。捕虫之乐,不足与外人道,看北斗壮丽,闻稻花清香,年轻时读过的佳句又碎片地返回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笠翁的月亮,诚如今否?李清照的月亮,诚如今否?苏东坡的月亮,诚如今否?再上溯,孔夫子的月亮,亦如今否?更悠远的还可追溯“风、颂、雅”的原创者,在这样的秋夜,感受会和我一样吗……
回到《父亲的病》,鲁迅所捕的蟋蟀显然不是“原配的”,但即使“原配”的,最终也治不好其父的“水肿病”,所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看症状,鲁父的“水肿”似乎不是肝脏性的就是肾脏性的,蟋蟀固然利尿消肿,但对肝腹水或肾积水恐怕就是吃一缸也无济于事的。
蟋蟀的原配还是有的,并且并不因为被揶揄而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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