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
宝钗何空之有?她的世界,又大,又深。她不是在串门子,就是在串门子的路上。大观园的风吹草动,从金字塔尖的贾母,到角落里的赵姨娘,从岫烟的衣衫,到袭人的活计,从湘云红着眼圈欲言又止,到黛玉行酒令的小失言,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审时度势,进退自如,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脱兔;时而兰言解疑癖,时而小惠全大体;时而装聋作哑,一问摇头三不知,时而滔滔不绝,从绿蜡到绘画工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个男性友人,理想的老婆是宝钗:“她长得漂亮,通情达理,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绝对贤妻良母,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呵呵”。
宝钗哪有这么简单和实用!《红楼梦》一书,争议最多的就是她。有人夸她完美,有人说她是封建道德的牺牲品,还有人骂她是女曹操,一肚子心机……
至于我,恕我直言,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
宝钗确实漂亮,但她不爱红妆,爱道德。喜欢穿半新不旧的衣服,住雪洞一般的蘅芜苑,温良恭俭让俱全,仁义理智信完备。《红楼梦》里,有男人,女人,只有她像跨界的圣人。
她极其爱惜自己的道德形象,“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濯苔盆”,写诗就像写报告,以展示品行为主。刘姥姥说笑话,众人笑成一团,可她没动静。即使和小伙伴娱乐,也不肯放松身段,宝琴新编的怀古诗,有两首与《西厢记》和《牡丹亭》有关,她忙声明:这是什么?我可不懂。
道德家最喜欢干什么?当然是教育别人啦,否则会憋出内伤。宝钗就热衷给小姐妹上品德课:教育湘云和黛玉别把心思放在写诗上,针黹女红才是正经事;告诫黛玉别看那些闲书,怕移了性情;岫烟戴着探春送的玉佩,也被宝钗拉住,围绕“饰品与道德修养”长篇大论……每次都像学霸给学渣讲题,对方只有点头崇拜的份儿。
可是,她自己却戴着亮闪闪的金锁,日日穿梭于大观园;她还写得一手好诗,诗社活动每次都积极表现。另外,她羞笼红麝串,无意中露出一截雪白而丰满的手臂,惹得宝玉荷尔蒙瞬间飙升;夏日的午后,她坐在酣睡的宝玉身边,绣他贴身穿的肚兜,绣的还是鸳鸯……不免让人浮想联翩:这算不算移了性情呢?
如此悖谬的场景,并不奇怪,因为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道德:说一套做一套,言与行通常不属于同一频道。
所以,宝钗的所作所为,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劲儿。
她翻来覆去看宝玉的玉,出声念上面的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还念了两遍,接着责怪莺儿为什么不去倒茶。莺儿说:“听上去和姑娘金锁上的字是一对儿哎。”金玉姻缘呼之欲出哦,这是故意呢还是故意呢。
她帮湘云筹办螃蟹宴,把小众的诗社活动搞成大规模的家庭联欢,老太太当面夸奖,湘云也成了她忠实的小跟班,这种做大做强的手法是属于宝钗的。黛玉、探春起诗社,就只有几个人自娱自乐,纯为做诗。
她抓住黛玉行酒令时的失言,私下“审”她,也许她真心为黛玉,也很难说没有瞅准机会收服黛玉的嫌疑;她对袭人格外好,悄悄告知湘云的秘密,又主动帮她做针线。一个小姐如此积极地笼络丫鬟,多少有点蹊跷,难怪有人说她培养袭人做怡红院的卧底。
大观园被抄检的第二天,宝钗便搬了出去,头也不回,动作之快之急,甚至都来不及告知王夫人,同住的湘云居然也毫不知情。以往的姐妹情深,去哪儿了?是的,她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现实主义者。
英国人韦尔斯说:“中国人的灵魂里住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道家中途休整兼加油,土匪打家劫舍为自己,服务的还是现世。归根到底,还是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见底的幽深人心。
即使韦小宝,也有撂挑子的时候:皇帝让我杀天地会的人,天地会又让我杀皇帝,老子不干了!他还是有底线的,虽然比马里亚纳海沟还低。
但我看不透宝钗,摸不到她的底。
滴翠亭外,春日暖阳,宝钗扑蝶,无意间听到小红和坠儿的对话,立马判断此乃奸淫狗盗之事,瞬间进入战备状态。于是,她一面若无其事地装着寻黛玉,一面又巧妙地把嫌疑转嫁到黛玉头上……脂评说:“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有点吓人,不是吗?春日扑蝶的浪漫情怀,金蝉脱壳的深沉心机,真不像发生在同一次元。有人说,这是宝钗的自我保护,并不过分。没错,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可是,利己并不意味着害人,二者之间有严格界限,过了界就是另一码事,底线就在这儿。
听到“金钏跳井死了”的消息,宝钗的反应是:“这也奇了”,接着便来到王夫人处安慰。王夫人正在垂泪,对于金钏的死,她或许正于心不安。宝钗却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又接着说:“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的情了。”
金钏的生与死,对宝钗来说,显然无足轻重,但如此肆意颠倒黑白,未免太冷酷。逝者的血还未冷,凶手残存的良知就这样被宝钗轻轻抹掉。如何面对一个人的死?悬置?漠视?还是说谎?并不一样。
但很多人并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是啊,生生死死,这古老的中国景观,埋伏着太多谎言和罪恶。在尸体旁罔顾良知大唱赞歌的道德家,也比比皆是,宝钗充其量是这合唱团的一员。如果就此原宥,那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大家糊里糊涂生,糊里糊涂死,一切照旧,whocare?
吃下冷香丸的宝钗,就这样一冷到底。
如果贾府没有败落,宝钗当了宝二奶奶,生了小宝玉,小宝玉长大了,身边也有一个小金钏、小晴雯,她会像王夫人那样除之而后快吗?
嗯,她会比王夫人出手更快,更准,更狠,更高明。
日前看顾城写宝钗的小文:“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不在‘找’和‘执’中参透看破……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
宝钗何空之有?
她的世界,又大,又深。她不是在串门子,就是在串门子的路上。大观园的风吹草动,从金字塔尖的贾母,到角落里的赵姨娘,从岫烟的衣衫,到袭人的活计,从湘云红着眼圈欲言又止,到黛玉行酒令的小失言,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审时度势,进退自如,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脱兔;时而兰言解疑癖,时而小惠全大体;时而装聋作哑,一问摇头三不知,时而滔滔不绝,从绿蜡到绘画工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要小看姐。姐不是不说话,而是该说时说,不该说时一声也不吭。
凭着这高超的处世技巧,宝钗赢得了好口碑,刚进贾府就把女一号黛玉比了下去。曹公说:黛玉不免小忿,宝钗却浑然不觉。曹公你又调皮了,宝钗真的浑然不觉?她只是不愿意在这小事上浪费脑细胞而已。
她是要干大事的。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欲偿白帝凭清洁”,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所谓诗言志,这恰是宝钗的夫子自道呢。
宝钗最初的身份是“待选秀女”,倘若能如愿进宫,倒可以演一场“宫心计”或“金枝欲孽”,可惜选秀没了下文,鸿鹄之志无用武之地。
有人说宝钗处心积虑想当宝二奶奶。拜托,她根本不需要处心积虑好吗?对手和她压根不是一个级别。她只需祭出“珍重芳姿”和“不语亭亭”,便胜券在握,何况还有王夫人做靠山。黛玉只有爱情和一片冰心,宝钗却拥有道德这个大杀器。爱情遇上道德,是鸡蛋碰石头,宝钗心知肚明。
说实话,她还真看不上宝玉。这个人太不务正业,所以,她挖苦他是富贵闲人,无事忙,总是加以规劝,幻想把这个叛逆拉回正确的轨道。
即使拥有全世界,她也走不进他的内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个薄情的世界,宝玉选择深情地活着。在宝钗的世界里,有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却没有真“情”。宝玉生日宴上,她抽到的花签是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再动人,也无法感动宝玉。他嗅觉灵敏,早就察觉她气味不纯,不属于他热爱的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有青春、浪漫和爱情,花开花落,灵气十足,诗意盎然。但这些和她没有关系,就像她的寄居身份一样,她一直是大观园的过客。如果大观园代表了人类的纯真岁月,她其实并不属于这里,并最先逃离。
她没有青春期,似乎一生下来就老了。当黛玉偶尔耍耍小孩子脾气,宝玉懵懵懂懂的时候,她已经会不动声色了。就像中国文化,过早成熟,老气横秋。
宝钗的人生里,有智慧,有抱负,更多的是隐忍和算计,这不动声色匍匐前进的姿势,是典型的中国式生存智慧:要出人头地,就要先学会吃亏、示弱,隐藏欲望,是谓以弱胜强,以柔克刚。
老子深谙此道,他鼓励我们示弱,转脸却神秘兮兮地说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无为而无不为”。原来,蹲下,是为了跳得更高,吃亏,是为了占大便宜!
明明是猥琐,偏说是智慧。
幸好,我们可以不必这样生活。
我爱黛玉。她的世界单纯清澈,有诗、爱人和知己,没有猜不透的心思。她心直口快,说话做事全出于一片赤诚。她和湘云、紫鹃、香菱和宝琴,友情真挚动人,她们敞开肺腑说话,相互理解和尊重……
所有活得认真、坦率的人,身上都有黛玉的影子。
我一个学生说:黛玉再好,但在这个社会上,要想成功还是要学宝钗。
那,为啥不学王熙凤和探春?
王熙凤是补天者。看她协理宁国府,抓住症结,下手快狠准,一流的魄力和才干!她生机勃勃,欲望赤裸裸,也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但她不屑于耍小计谋,搞小恩小惠,而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属于务实派。她坏,她贪,一来是性格好胜,二来是权力导致的自负,但都明着来,是太阳下的刀光,不是暗夜里的鬼火。
还有探春。为了开源节流,把纯观赏的大观园,变成盈利性农庄,搞承包责任制。她冷静、理性,眼光深远,心底无私,更比凤姐有文化,有情怀。虽然议事厅上风波迭起,母亲和下人事故纷出,但她从容不迫,运筹自如,见识与风度俱佳。
王熙凤和探春务实,宝钗务虚;她们代表才干,济世补天创造历史,宝钗则代表道德,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但在中国生活和中国故事里,道德是才干的劲敌,能人易折,善人却平安到老,呜呼。
嗯,回到开头的话题。朋友,你可曾想过,娶了宝钗之后的日常生活可能会这样:
你一身疲惫下班回到家,宝钗迎上来:“这次有希望当处长吗?什么?泡汤了?早听人劝,也不至于如此。”“你看隔壁老王多努力,你如果也这样,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娶宝钗有风险,结婚需谨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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