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
沈括《梦溪笔读》中的这段话,最为今天的美术理论家、美学家们所激赏,认为揭示了中国山水画意境的真谛。尤其是宗白华先生,更曾给予非常诗意的发挥。在沈括看来,“真山之法”,就是站定在一个固定的位置观察对象,所以不可能山前山后、庭内庭外“重重悉见”,东边西边同为近境。只有“如观假山”,鸟瞰统摄,才能把握山川前后、东西、上下的整体形势,并把它们反映到自己的创作之中。
沈括是北宋中期一位通晓天文、地理、方志、音乐、医学、卜算、律历的科学家,在中国科学史上贡献甚巨。但对于绘画,既没有实践,又很少鉴藏,连同画家的交往也几乎阙如。在《笔谈》中,涉及绘画的内容并不多,可知他只是偶一为之,知之并不多,但言之却竟如此自信。从这段话,可见他可能有过地理测量的实践,或见过军事地理形势的模型即所谓“假山”,所以发为此论,认为李成是不懂画的,自己才真正懂画。
所谓实践出真知,真正懂得“山水之法”的,当然不是不画画的沈括,而是致力于画画的李成们。张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外师造化”,不正是“真山之法”吗?荆浩隐于洪谷写生,范宽隐于终南山写生等等,不都是“真山之法”吗?包括对于人物画的创作,宋人主张对着行走谈笑间的真人写生,反对对着泥塑木偶写生;花鸟画的创作,亦主张对着禁苑野滨的真花真鸟真鱼写生,反对对着庖中的死物写生,所谓“画无常师,以真为师”,而决不提倡以假为师。
对此更有力的驳斥,是与沈括同时的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具体的分析。郭熙力倡山水之法要以“真山水”为法,“盖身即山川而取之”。要求画家把天下的名山巨镇,通过“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其法是:“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春取其融怡,夏取其蓊郁,秋取其疏薄,冬取其惨淡,乃至风雨、阴晴、朝暮,各有所取。“近看如此,远数十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晴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原来,山水画家的“真山之法”,绝不是如沈括所理解的地理测量。固然,“如观假山”的所谓“以大观小”,可以全方位地把握山川的整体形势,但画家的心源却无法与模型的无生命相感应;而“真山之法”的以小观大,同样可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且与山川的气韵神遇而迹化。
郭熙又论“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则从唐代净土变的壁画,到宋代《溪山行旅图》《早春图》《踏歌图》等等,高处的建筑物皆仰画飞檐,正是表现了高远之景的“突兀”;而山前山后“重重悉见”的景象纷呈,正是表现了深远之景的“重叠”;而“人在西立”,山东亦不妨是近境,正是表现了平远之景的“冲融”。
如上所述,完全有理由认为,郭熙的“真山水”说,系针对沈括的“假山”之法而发。问题是,《梦溪笑谈》的成书,与《林泉高致》同时而略晚,其针对性似乎并无可能。但我们应该考虑到,《梦溪笔谈》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巨著,绝不是短时间内所能完成,其中不少观点,早在书成之前便已流传于世。如同书中论王维以《按乐图》所画为“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为“妄”,便在《笔谈》成书之前为人所知,并提出异论,认为“此弹广陵散也”。这一意见反馈到沈括,便在成书时加以补充,表示“此或可信”。
虽然,物理相通,旁观或更清。但根本的是,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从来都是没有的,“万宝全书”的通才,也总难免“缺角”之憾。恩格斯说过,“任何人在自己的专业之外都只能是半通”,鲁迅也说过,“一成名人,便有满天飞之概”,这两句话是至理明言,我们应引以自律。切忌不懂装懂,恃不知以为知,而反认知者为不知。古代的沈括尚且如此,今天的我们更需要引以为戒,不要使“专家”沦为“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