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霞
我第一次读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对女主人公斯佳丽生出莫名的恶感。那时我刚进大学,此前所受的有限的文学教育,使我对文字中的人事培养起一种爱憎分明的态度。除了教科书上的作品,我也略读过些老师开给的名作,记得有《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小说中的英雄故事读得我掉眼泪。又开始私下读《红楼梦》。我们一群女伴聚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谈“红楼”,持的仍是既有的思维模式,总是大赞黛玉的高洁,对宝钗则不吝贬损,以林为正,薛为邪,林是有气节的主角,薛则是作陪衬的反角。
所以,斯佳丽这个19世纪美国南方种植园主的女儿,在我看来实在太缺乏主角应有的气质。她的自以为是的骄傲,她的自我中心的虚荣,以及她的幼稚而愚蠢的情感报复,使她的美貌都大大地打了折扣。相比之下,小说中外表柔弱却正直、坚强且良善无私的梅兰妮,在我眼里比斯佳丽更具备担任主角的资格。我纳闷,为什么不把这个要紧的位置让给梅兰妮呢?
慢慢读,才读出其中的味道来。小说中的梅兰妮看来有着圣女般的高尚品质,她的道德立场始终是坚定的,她的人格也是完善统一的。但这一切实际上使她成为一个一两句话即可道尽的人物,她的所有行为、决定、情感和思想,只是这一两句话的诠释演绎。她在战后亚特兰大的艰难生活中赢得人们的敬重,她在各种危急场合表现出的镇定和勇敢,包括她明知斯佳丽与丈夫阿希礼的暧昧会面,仍毫不动摇地选择站在斯佳丽一边,保护这个曾与她共患难的姐妹,凡此种种,描画出的只是一个人的一张面孔。
斯佳丽则不然。我们看她实在自私,而且工于实利的算计,但她也在内心深处为阿希礼坚守着一份单纯而虚幻的恋情。她也实在虚荣,而且不无浅薄,但当她站在被战争践踏后的父亲的农场上,面对饥饿和贫困的胁迫时,从她的虚荣里生长出了比任何动机都更强烈的活着的信念。我们从她的自私和虚荣里见到人的弱处,同时也见到人的原始而有力的生命搏动,好比花园里的一棵蒿草,野是野,蛮是蛮,从这野蛮里却透出振奋人的力量。在庄园大小姐的外表之下,她的这种人性之“野”被时局和环境极大地激发起来,同时也被它们暗暗改造着。她对于自己曾轻蔑敌视过的梅兰妮的敬重和爱,因为是从她的自私和虚荣中不知不觉生长起来的情感,显得尤其珍贵和着实。但你能说经历过这一切后的斯佳丽变得不再自私和虚荣了么?如果是这样,这个人物的滋味就大为减损了。准确的说法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自私和虚荣越来越成为一种健康的人性,它的健康因其缺憾而更为真实,它的缺憾也因其健康而更显可爱。
一句话,梅兰妮虽可敬,却并不具有太多可读的空间,而斯佳丽的身上尽管写满人性的弱点,却也让我们看到人的丰富、可爱和了不起的成长,因而能够引发我们一再地回味。
若干年后,读到英国批评家弗·雷·利维斯对乔治·艾略特的《丹尼尔·狄隆达》一书的评价。小说的第二主角葛温德琳·哈雷斯在性格的某些方面颇像是斯佳丽的欧洲母版。她的唯我的世故,她的自私的骄傲,最终使她卷入了悲剧的命运漩涡中。从小说的设计看,这个形象乃是第一主角丹尼尔·狄隆达的陪衬。然而,利维斯以为,如将作为美德和宗教符号的丹尼尔·狄隆达删去,也就是说将艾略特的这部小说中途截断,止于葛温德琳的故事,取名《葛温德琳·哈雷斯》,才彰显出小说“出色的那一部分”。葛温德琳朦胧地明白自己生活悲剧的缘起,又迷茫地找寻着那看不清的出路,她绝不可能成为像丹尼尔这样的圣人,但她身上的“人性的弱点和平庸之处”,以及她为此蒙受的苦难和经历的救赎,却以其紧张复杂的精神涡流和微妙深入的灵魂搏斗,成为小说中真正攫住和打动我们的地方。
这也印证了我此前阅读这部小说时的感觉。小说中,最牵动我的便是这位骄矜而自负的葛温德琳小姐的命运,反是读到丹尼尔的部分,常觉未免过于寡淡。回想这些年所读的作品,那些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人物,总是葛温德琳、斯佳丽这样生气勃勃的形象,他们的可爱从这生气中来,他们的缺陷也从这生气中来。这两者以一种绝妙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并且相互作用、塑造,进而把这些人物推向一种有深度和内涵的生活。
为什么是斯佳丽?答案很简单,因为小说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勾画或调配完美的人性,而是书写和表现生活对于那从不完美的人性的淬炼,而这也正是俗世生活中我们每个人真实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