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我想写一些寂寞的人,所谓的“寂寞”和这贵少爷有关么?纳兰性德现在太有名了,有的宣传词说得对,“家家争唱饮水词”——每年关于他的书总会有那么几本,看似与寂寞无关。其实,众人之中的寂寞与一个人的寂寞相比,深刻而复杂得多了——也就是“纳兰心事几人知”?前人论说起伯牙的一句话是“学琴三年,精神寂寞。”这精神,可不管人少人多,有钱没钱,爱人死了还是走了,一直立在那里。
纳兰少爷写出了好词句——“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观其一生,好个愁肠百转。独坐京城西北一座山水楼台应有尽有的园子里,看的是天上鸦雀,听的是对坐无声。不得不承认,是他让我青年时期的人生沾染到几分愁绪。后来,发觉愁在彼时大有自己对世事误解的可能。即使“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善为诗,在童子已出句惊人,久之益工。”仍不能证明纳兰对人世的见解直抵真谛。也就是说,他聪慧过人的是写诗、读书。要知道愁不仅是被写入诗词的情绪。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更是好句,我以为是纳兰在妻子卢氏死后三年的写照。最有名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他死前一年为顾贞观所写。顾贞观不过一介落魄书生,官宦之后的纳兰欣赏其才华,变作好友。写作《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时,纳兰身体相当差了,这词写了对友谊的不舍。很多人说,同时写的也是对爱人(知己)的不舍。这个顾贞观是纳兰和沈宛的媒人,他牵线搭桥造成了一段别离,几十首好词。
王国维赞纳兰词“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现存纳兰词约三百多首,统计说,光愁字出现九十次,“泪”字六十五次,“恨”字三十九次,其他如“断肠”、“伤心”、“凄凉”、“惆怅”等字眼也触目即是。这满清第一才子没有更多新意?我觉得,纳兰的短命是一个反驳上面论断的理由。
乾隆爷读罢《红楼梦》掩卷长叹:“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这明珠,即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曾做康熙朝宰相。这类人自然很忙,母亲也不怎么管家事。围着纳兰的是一群跟他没法交流的人。有一天,骑马归来,呕吐不止,后来纳兰就昏迷了。闻讯而来的母亲把他搂在怀中,不停地说:“孩子啊!娘不能没有你!”纳兰吃了药醒来:“娘!容若宁愿天天生病。”爱新觉罗氏大惊:“这孩子,别是烧糊涂了吧?说什么傻话?”“孩儿没有烧糊涂,也不是说傻话。只有容若生病,娘才会对容若这么好。”爱新觉罗氏落下泪来。
大约是未婚时,纳兰写过一阕词,其中三句是这样的:“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据说父亲明珠读后也激动得落下泪来。
这两次落泪至真至爱。还有一句话是老泪纵横的明珠老爷感叹时说的:“这孩子,什么都有,想要什么都可以有,怎么就这么不快乐!”这句话说得好生悲凉,说明他不可能懂儿子的心,也说明纳兰的心里真的需要一个人。
第一个走入纳兰内心的人是妻子卢氏。卢氏生而婉娈,性格端庄。二人恩爱三年。在卢氏难产而亡三个月后“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记向郎圆’。”纳兰梦见了她,并写下了两阕词,较有名的是“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最可怜天上的月亮,再多时间的流逝都与它无关。一夜团圆之后夜夜都是残缺的。
——这便是纳兰的重情。
就是这么一个每天写着悼亡词的情种儿,在康熙二十三年游玩时又邂逅了沈宛。这是第二个走入他内心的人。是才女,没错,更准确地称谓是“艺妓”。这在父亲明珠眼中,可不是交个落魄书生朋友这么简单,两人地位悬殊,注定是要分别的。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沈宛走后,纳兰这么看世界。下句“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他的笑容都是强颜欢笑了。
——这便是纳兰的多情。
纳兰容若,在1655年1月19日至1685年7月1日三十年光景里,为我们展现出来的,有太多不开心了。城西北郊那座别墅,“地应邻射圃,花不碍球场。”可以泛舟踢球、赏花饮酒。少年时代的纳兰在《郊园即事》里写到“此间萧散绝,随意倒壶觞。”饮酒欢聚应该开心才是。突然,一词“萧散”,转向内心。由此看来,我们不该把他的不开心,全推到两个女人娇弱的身子上。
通常认为,我们可以读到的纳兰词是349首。在三百多首词作里,大部分是写给卢氏的悼亡词,首首伤心入骨;再有的思念词写给沈宛,也是由骨而生,生不如死。还有几首少人提及的边塞词——我记得一首:“山一程,水一程,身后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叫人分不清和别的词里的伤感有多少区别。所以,对于一个才华横溢的贵公子来说,要求不要太多。我这么觉得,纳兰做好他的哀悼与思念的工作就够了,别的事自然有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