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曾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博客和书教人做点心,直到有一天,忽然解开了这个结:食物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层面的存在,它们还具有某种超越性。那几天我无法自拔地想念武汉的早点“豆皮”。说起来,豆皮的原材料很简单:鸡蛋、面粉、糯米,外加上切成丁状的豆干、香菇等等。这些东西哪里都有,可是即使把它们全部堆在我面前,也根本不能缓解我对豆皮的相思!我所思念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是爸爸在卖早点的店铺柜台前买票,然后在做豆皮窗口排队等候的身影;也许是三伏天的清晨,那个做豆皮的年轻师傅,赤膊上身,穿一件围裙,专注于他面前的炉子和大铁锅,为这座“火炉”城市再升一升温……令人怀念和向往的食物,必然凝结了一些原材料以外的元素,它们裹挟着一整块记忆,温柔而霸道地控制了我们的情感。
《舌尖上的中国》无疑是深谙“食物与情感”之关联的。因此,尽管我对于美食并不热衷,但仍对于这部纪录片颇有好感——我是把它当韩剧来看的。《舌尖Ⅱ》仍旧延续了《舌尖Ⅰ》的人文情怀,抒情手法甚至比前者更为娴熟老到。但不得不提到的是,有几处情节,令人难受。
沿海生活的一家人,女儿喜欢吃跳跳鱼,于是父亲花了五年时间习得钓跳跳鱼的绝技——用五米长的渔竿、六米长的渔线,捕捉十米开外、身长五厘米的跳跳鱼。最后的画面是一家人温馨享用晚餐。
农忙期间,一对在外打工的贵州夫妇回家,一双儿女很高兴。母亲于是亲手制作稻花鱼、雷山鱼酱给家人吃。鱼酱的原料是爬岩鱼,它们隐藏于流动的深水之中,捕捉难度很大,片子里浓墨重彩地展现了男女老少在湖中潜水寻找爬岩鱼的画面……大约半个月后,这对夫妇要离乡了,继续外出打工。儿子默默地给他们装上一小坛鱼酱,女儿则哀怜地看着父母离去的背影,继续过着留守儿童的生活。
从情感上来说,这些情节设置得很好。国人对于感情的表达含蓄深沉,亲人之间,不会轻易把“爱”挂在嘴边,他们多半是用一蔬一菜来承载情感。但是,如果从生态环境的角度来看,情况则没有这么美好。
爬岩鱼是一种野生动物,栖息在有较强水流的小溪中,吸附于光滑岩石上,最大不过小拇指大小,夏秋之际数量较多,不过一人一天也仅能捕到一斤多。由于数量少、捕捉难度大,当地人都是自制自吃,从没想过批量生产。导演非常聪明地选择了“自给自足、原始渔猎”的场景,以营造一种古老而与世无争的氛围。在这种语境下,“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不仅合情合理,而且颇具原生态的美感。比如“饭稻羹鱼”就是一种适合南方偏僻地区的古老农业生产方式,所以当我们看到以糯米和鱼为原料制成的稻花鱼,会感觉亲切而自然。
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几大电商网站早早策划了“舌尖专题购物”活动,其中一家甚至垄断了某种食物的销售,待到节目一播出,西藏野生蜂蜜、“雷山鱼酱”等,在极短的时间内售罄。不仅如此,电视上那对贵州夫妇最近也不断接到各方人士的电话,还有外地游客慕名前往主人家中,品尝美味。据说男主人已经产生了将自己村的鱼酱做成产业的想法,而当地政府也表示将会给予支持。与爬岩鱼一样,跳跳鱼也在一夜之间撩拨起食客们的味蕾……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产业化是不可避免的,不难想象这些野生鱼类的命运。
实际上,野生鱼类的数量一直在减少。这一集在拍摄一对夫妇出海打鱼时,渔民说,也许再过十年就没有鱼可以打捞了。对这一悲观的预言,我不得不信。几年前与同事们去北戴河玩,恰逢禁渔期,但是,几乎没费任何周折,渔民很轻松地就带着我们坐上船出海打捞,结果捞出一网子的小鱼小虾——这分明是让它们断子绝孙的节奏。
问题不仅在数量的减少,还在于功能的消失。自然界中每一个物种,作为生态系统里的一环必然有其特定作用。以跳跳鱼为例,它们匍匐于泥涂上觅食底栖硅藻、蓝绿藻,也食用少量桡足类及有机质。众所周知,湖泊、海湾等缓流水体富营养化的主要特征是“藻类及其他浮游生物迅速繁殖,水体溶氧量下降,鱼类及其他生物大量死亡,水质恶化”。而以藻类为食的跳跳鱼如果某一天灭绝了,海水的污染是否会进一步加剧?当然,生态系统具有一定的自我修复功能。复旦大学生态学教授赵斌认为,“生态系统是顽强的,某个物种(食材)的多少是否对生态系统的功能产生显著性影响,还要看干扰的程度和这个物种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简单地说,生态系统不怕改变,只是怕变得太快。”而现在的问题正是“变得太快”。
此外,由于自然环境中的各种因素是互相关联的,因此对野生食材的追求很可能会直接导致对当地其他生物的破坏。比如片子开头,一青年爬树采蜂蜜,在爬树过程中需要不断地把斧头砍入树皮,以便自己能够向上攀爬。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对于树木的伤害却极大。所谓“树怕伤皮,不怕空心”,就是因为植物运输有机物的筛管在树皮内侧的韧皮部,如果树皮被环剥,筛管被割断,养分的输送会中断,这会导致树木死亡。虽然一片森林中如仅有少量树木遭到人为破坏,并无大碍。
据说《舌尖Ⅱ》制作组也曾考虑过“野生”的问题,后来得知跳跳鱼已经大范围人工养殖,所以就放心拍摄了。如果情况真是如此,我只能说他们太不了解吃货的心理了——猪这种动物在几千年前就被驯化了,但是食客们为何从来没有放弃对野猪肉的追求?即便家养的替代品如此丰富、且生命力强悍如野猪,也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困境(如今它们已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更何况其他野生动物?
祖先们在漫长的历史上,已经将所有适合于食用的动植物驯化或者种植了,因此到现在仍属于“野生”的动植物,多半意味着某种危险的禁忌。比如有学者提到,如果跳跳鱼吃了海水中有毒的藻类,也会在体内积累毒素。人若食用这样的鱼,毒素则会进入人体内。不过我猜测,这样的警告并不会在现实层面产生任何威慑力——对于一个有着“拼死吃河豚”之传统的国度而言,这点毒算什么?
作为大众文化的产物,《舌尖Ⅱ》似乎已相当不错了:细腻温情,把关怀撒向了留守儿童、偏远山区;同时还带有一种“抢救传统文化”的使命感。从这一角度讲,导演对于野味记录得那样详细,是否也带有点提前缅怀的意味——因为知晓它们会很快消失?但是无论如何,对于我们习以为常的饮食习惯进行生态学与伦理学上的反思,这样的事情还是需要有人来做的。
文/陈沐
(作者为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