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古人有一种叫做“功过格”的东西,在一张纸上画上棋盘似的格子,一个格子是一天。每天将过完的时候,静坐思省,做错了什么,用墨笔在当天的格子上点黑点;做对了什么,用朱笔在对应的格子上点红点。一年下来,要在神明前按黑点的数目责打自己。这样一年年诚恳地累积下来,黑点逐渐减少,红点越来越多。
读劳枪(朱耀华)的小说集《小抽屉》(作家出版社,2014年5月版),让我想起了上面的事。我很怀疑,对文字苛刻的劳枪,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小说的--头天写下不多几个字,第二天再看,这不多的几个字大部分成了黑点,只好从头一个个换过。直到通过自己严厉到几乎苛刻的标准,黑点才成了红点,小说可以继续写下去。
这种对文字近乎洁癖的写作方式,最容易被人质疑的是雕琢过甚,难以卒读。这里隐藏着一个极大的误解,好像最好的写作方式是汩汩滔滔,泥沙俱下的,全是从心灵里自然流淌出来。真相大概不是这样。大部分好小说,其实是一点一点雕琢出来的,只是因为雕琢到了巧妙的地步,反而还原为一种朴实的面貌,有自然的韵致在里面。劳枪的小说,读起来有行云流水之感,不妨就认为源于这“雕琢复朴”的功夫。
这种与造化争权的雕琢功夫,没几个人能成功。漫长的创作时间会更改一个人的情绪,让写作变得艰难,甚至产生放弃的念头。在这方向上成功,需要付出的耐心和坚韧,要超过驰骋才华的那一类。何况,一个对文字讲究到了要求准确,并期望拿捏到自然的人,要及早知道,这种准确和自然会妨碍自己才华的施展,把自己锁闭在很小的范围内。要打开这个圈套,不能只是藏拙,要试着把可能是自我封闭的领域打开甚至撕开,不断看到新的景象。否则,这样的方式会让人陷入明显的窘境。
这么说有点残酷,却可能是事实。
或许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劳枪的《小抽屉》只有不多几个中短篇,且几乎全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作。反过来看,这种写作尝试也产生了另外一个效果,就是集里的七八个小说,居然经受了时间的考验,现在读来仍不觉得陈旧。二三十年过去了,诸多风动一时的作品早已显露出破败之相,劳枪不多的几个小说竟逃过了时间飞镰的无情切削。这当然是他对文字苛刻的报偿,同时也与他小说的内核有关。
《小抽屉》里的故事精致微妙,多是杯中波澜,人际委婉心思。“画鬼容易画人难”,这些事谁都见过,写起来就不容易讨巧。劳枪在此着力,居然写得起伏有致,风生水起。写法呢,含蓄内敛,有些当年看来的文体实验,也并不刻意。现在看,只感觉到作者当年的沉着,并没有因为各种尝试混乱了叙事的脉络,败坏了小说的品质。我最感兴趣的,是一直贯穿在小说中的那个“他”或者“我”。
整个小说集--包括纪实性的《小抽屉》--的“他”或“我”,仿佛让我们看到一个并不特别的人。这个人有自己的才华,却不张扬;有自己的主见,却不独断;有自己的欲望,却知道节制;有自己的深情,却知道把控;有自己的心事,却懂得体贴;有自己的无奈,却懂得关怀……这是个什么样人呢?一个标准的上海男人?好像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好像也不是。一个平庸的人?当然不是。一个尘世里的英雄?当然更不是。他就是这样,体味着别人的委委曲曲,也观照着自己的内心变动,他不逃避什么,也不怨气冲天,他肯与自己遇到的麻烦相处,愿意耐心地与日常的生活周旋。我不知道这个人该怎么称呼,只觉得所有对世界认真和谦逊的人,都是这样的。
这个不太好描述的人,是这本小说集的内核。这么说好了,《小抽屉》写出了一个特别的人,这个人的特别,不在于他的怪异行径和高妙思想,而在于他对自己和世界切切实实的耐心。
《小抽屉》是“他”或“我”的青年时代。如今,“他”和“我”经过了生活的历练,已经快要过完自己的“中年客”时期。我们非常想知道,这个耐心而谦逊的人,怎样走过了他现在还在小说中空白着的时光,怎样对待迎着自己而来的挫折、艰辛和小小的幸福。说得直白一点,作为小说内核的这个人,在后来的生活中,又有了怎样的展开方式?那有待写下的,永远是最值得珍视的,于是,我们便郑重期待这本小说集,会有一个后来居上的续篇;那属于小说家的功过格,会一直存留在这变动不居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