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德达[美] 黄珏心(译)
小说家和诗人可以“富有感情”,但在大多数人眼里,评论家却要兼具麦克白夫人的冷酷无情和神探麦克的施虐品性。确实,要是他们手下留情,这些“品位的守护者”可以轻巧地用一句“这没戏”来打发一本书。但只要抓住一丁点机会,他们显然更愿意把这可怜的受害者打倒在地,然后踩在他/她支离破碎的身上跳来跳去,一边还不忘舔着嘴唇,发出幸灾乐祸的大笑。
如此作想的人可不止一位。但实际上,评论家们往往脆弱无比、易受伤害,还像孩子一般渴求得到赞许。拿那帮报刊评论家来说吧:受过的高等教育让他们在新闻报道方面显得有些大材小用,但却仍免不了遭受那些“真正”的记者的蔑视,而后者所做的无非是撰写有关政治或者商业的新闻,报道战争或地震。毕竟,跟实实在在的新闻报道比起来,还有什么比严肃地谈论新出的法国小说显得更矫揉造作、华而不实?对大多数人而言,最无聊的莫过于“龚古尔文学奖得主”这几个字了吧。
书评常常出现在报纸的时尚版块或者文化版面上,正因为如此,一些不大出名的说唱歌手的简介、美剧《冰路前行》的制作花絮、U2主唱波诺的访谈或是对乔治·克鲁尼现女友的采访,统统成为书评的竞争对手。而作为书评者——不管是在职人员还是自由职业者——很可能上一周花了大量时间读书,之后谨慎地写出了1200字左右的文章。评论内容可能是有关一本800页长的论基督教唯信仰论学说的历史起源,或是四本阴郁沉闷、描写斯堪的纳维亚生活的小说,也许是一本权威的昭和天皇传记,又可能是一套由美国图书馆出版社[The Library of America (LoA)is anonprofit publisher of classic American literature.未找到官方译法,暂译为“美国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萨拉·奥恩·朱厄特短篇小说全集的豪华版。在这篇文章即将发表的前一天下午四点,此部分的责任编辑会来一通电话或是一封邮件。“那个,我们听版面设计部说明天所有的文章都很长,所以你的书评要缩短200字。你想让我来砍呢还是你自己修改修改,五点半之前发给我?”
有经验的评论撰写者都知道他们一定得选第二个方案。要是那篇评论文章在出版社被删改的话,很有可能发生以下两种情况。一种是从文章的底部改起,也就是说末段或者末几段都被直接删去了。要不然,文章里对原书的引用全都会被删去。只有当这两种标准手法改出来的文章读不通、用不了时,编辑才会在交稿截止日期前浪费点时间,寻找更合理的删改200字的方法。
因此,时间无多,面对已经写得很简洁紧凑的段落,你不得不像做手术一样再通读一遍,这里划去一个词组,那里删去一段描述。第二天,你辛辛苦苦亲手写出来的作品——一篇短得不能再短、关于W.S.默温的散文诗的鉴赏评论——出现在了第四版左下角:挤在一个小方块里,紧贴着八卦栏目,正上方还是一篇图文并茂、有关细高跟鞋最新潮流动向的文章。
以上所写的已经是一个评论者最幸运的时候了,最坏的日子还没说到呢。
书评中偶尔也会冒出个错误。我曾经写到,传统的婚礼进行曲出自瓦格纳的《唐豪瑟》,而非《罗恩格林》。我想说,谁能真的分清这两个歌剧?另一回,在一篇关于尼尔·斯蒂芬森的长篇小说Anathem(斯蒂芬森杜撰的词,未找到通译,暂时保留)的书评中,我错把其中那个与地球相似的星球称作奥斯(Orth)而不是阿尔柏(Arbre)。奥斯(Orth)是这个星球上所用的语言(原小说中是Planet Arbre,“Orth”和“Arbre”暂译为“奥斯”和“阿尔柏”)。结果这两篇书评发表之后的那周,我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不是彻头彻尾的瓦格纳崇拜者,就是愤怒的科幻小说迷了。
试想一下,有一回你发现了一本绝妙的好书。你没有用诸如“美妙动人”“勇敢无畏”“令人遐想”这一类的字眼,而是写出了一篇充满真情实感、好得连圣伯夫本人都不得不佩服的文字。九个月之后,那本绝妙好书出版了,封面和封底满溢着寻常的赞美之辞(“美妙动人”“勇敢无畏”“令人遐想”),而你精心遣词造句所写的文字却踪影全无。更有甚者,你最可圈可点的那几句评论被放大成20磅大小的醒目字体,装点在书的标题之上——结果却仅仅归功于《纽约时报书评》或是《旧金山纪事报》,只是如此而已!你的名字完全没有被提及。更令人气馁的是,有些出版商还非要以自己的偏好作为标准,随意将评论者的出处认定为《大西洋》或《纽约时报》,而非《明尼阿波利斯论坛报》或《圣路易斯邮报》。如果要把美国东海岸文化比作地位崇高的大师,中部省份显然都是些无足轻重、迟钝粗糙的懒汉了。
契诃夫曾说过,首要的一点是,人永远不能被羞辱。出版商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简单的道理。我曾经拒绝为某些作家的新书写评论——其中不乏我深为钦佩的作者——而原因竟只是出于赌气。当其他评论者,那些在我看来是比较次要的评论者们,都能在书上署有自己的名字,而我的称赞却要归功于《华盛顿邮报》(甚至被完全无视)的时候,我便觉得受到了屈辱,不免心存报复。这些苦恼也许琐碎可笑、不值一提,但我却不能否认自己受到了伤害。
评论家的工作虽然辛苦,但他们的报酬却并不丰厚。他们之所以写书评是出于对书籍的喜爱,对某一研究领域的热诚,又或是仅仅为了获得志同道合者的认可。面对读者的赞美或者编辑的感谢信,他们也许会像詹姆斯·史都华那样谦逊地一笑置之。虽然写的只不过是报刊文章,他们依然期盼自己的作品能得到赏识。数十年来,《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的评论文章总是鲜有署名,这也令我颇为惊奇。但也许英语文学的传统早已深植人们心中,大家无须看署名便能知道文字出自何人之手了吧。
偶尔也有人问我为谁而写作。当然,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那些聪明的读者。不过我的评论还为书的作者而写。我希望他们知道我理解他们的作品,并未失之偏颇,也没有吹毛求疵、草率地对待他们花了六七年时间辛苦写出的作品。我收到过兴许是最好的一封“感谢信”是这样来的:我曾指出一名作家的最新小说中存在的数处谬误,但我同时也明确地表明,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值得关注。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打印的工工整整的短信,正是来自这位作家本人。信里写道,他久已不读书评了,但他的一位朋友提议说也许我写的评论还有可看之处。信的末尾他是这么写的:“我读了你的文章,虽然现在你可能已经忘了是哪篇,但我认为那是一篇极其少见的精彩评论。你的每句话都写出了我的心声。四十年来我读过许多书评,那篇流畅的小文是我最喜欢的评论之一。我真应该对你表示感谢,但我深信,取悦我并非你的本意。无论如何,我要祝贺你,你的理解完全到位。”
“祝贺你,你的理解完全到位。”这难道不是每个评论家都私心渴望听到的话吗?同样令人高兴的还有编辑来和你签订合同,想将你的评论全集出版的时候。当那些原本昙花一现的文章变成一本精装的集子,名为《无径之林》或《认同》出版时,“报刊文学”这个颇为不光彩的名号似乎也神奇地隐去了。如同平民荣升为贵族,那些书评也忽然变得更庄重严肃,并开始以“评论文章”的名义为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