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是整寿,是大日子。回顾谢晋导演的一生,我想,“浓墨重彩、酣畅淋漓”,这八个字应该是不为过的。在我交往过的中国电影导演那一串长长的名单里,谢晋导演是最具“大人物”气质的人,没有之一。
1998年秋,是谢晋从影五十周年纪念的日子,我们相聚在杭州。在活动结束的最后一顿午餐上,听主办方的一位女士当着大家的面发谢晋的牢骚,如“声讨”他不加限制地增加嘉宾名单,或是把限量版纪念手表拿回自己房间,进行子午卯酉的分送等等。在一旁的谢晋导演半笑半听着,不置一词。那位女士凭借着主办方的身分,继续“不依不饶”地揭底:“平时谢导的助听器是只打开一支的,所以他总是装听不见,只有见到国家领导人的时候,才两支全打开。”这时,谢晋导演呵呵笑了笑,指着她说了一句:“因为你们讲的基本上是废话,可以不听。”接下去,谢晋开始说起了这次纪念活动中他的得意手笔:在来参加此次盛会的各路重量级亲朋好友中,日本演员高仓健的最后出场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他的到来是由前驻日大使宋之光的夫人李清斡旋成功的,并获得了日本全日空的赞助。谢晋的麾下满是各种资历的女明星,身边又围绕着几位高仓健的女粉丝,她们都在争取这次上台给高仓健献花的机会。此刻,谢晋再次显示出他大导演的风范,请李清上台献花,给足了高仓健面子,现场效果当然是出乎意料的好。
这是件小事,但在谢晋导演“外交无小事”的逻辑里,一定会举轻若重地去办——他的格局,要比他的职业大。或许因为我认识谢晋导演是在他的人生巅峰期,我接触过的他,已经不只是一个电影导演,更多的是社会活动家的一面。在谢晋的字典里没有“低调”二字,做事高调、张扬,任意挥洒自己大把的“能量”,人前人后毫不避讳与高层的关系,但同时又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炫耀、攀附——对于谢晋,也并不需要。我想,这中间微妙的差别依然是谢晋导演的个人气质所决定的,拍出过多部大作品的他,内心的格局大,身上透出的气象也大。
谢晋导演的出现是个大动静,在他的母校春晖中学,我刚在一处老房子前站定,背后就传来他的脚步声,还有洪钟般的声音:“这是夏丏尊的房子,你爷爷认识的,还写过文章,你都不知道了吧?!”说罢,大笑。扬长而去。
也正是在那次活动上,浙江的省委领导们到会祝贺,谢导派人把我叫过去,介绍之后拉着我对省领导说:“后年(2000年)是夏公百年诞辰,我们要好好地纪念他,这里是他的故乡,他生前把那么多藏画都捐给杭州,浙江要牵好这个头!”当时我真年轻,不太懂,遇到这种场合很扭捏,不怎么愿意多讲话,谢晋导演用眼神和语气教育了我。事情还没完,2000年3月“两会”期间的某一天,谢导打电话给我:“我今天开会时讲了夏公百年的事情,这件事一定要办好,是大事情!”我爷爷的身后事是谢晋导演认定的头等大事,他不断地给我灌输和强化着这一概念。
一开始,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婴儿肥”未退干净的小女孩儿。在“政协”开会的时候,我坐在他和黄蜀芹中间吃饭,他不停地往我的盘子里夹菜,还把自己的那一份分给我一半,并且说:“要吃光啊,不能浪费!”几乎是次次如此。
人的成长期是个复杂的过程,在破茧而出的时刻,推手的作用是无比巨大的,谢晋导演在我人生中无形地扮演了这一角色,尤其是在我爷爷去世后。他给我寄贺年卡,每年都寄。我写信去向他致谢,他反过来对我说:“就是寄张卡片嘛,有什么好谢的,要你对我这么客气干嘛?!”我懂得,他要我不必拘礼,不要陷于小事情,要放开视野和手脚,正如黄苗子先生给我的题辞:“飞起来”!所以,在认真看完我写的《夏衍年表》和研究文章后,他立即在研讨会上公开肯定了我做的这件大事情,但在私下里他却对我说:“你对你爷爷在戏剧方面的成就不熟悉,研究得不够,抗战时期重庆国统区的戏剧运动是中国文化史上多么重要的一笔,我是亲历者,你要把这一课补上,以后修订。”此话我一直谨记。
谢晋导演总是念念不忘我爷爷对他的各种知遇之恩,并恭敬地执弟子礼。他心细如发,譬如:在1990年代,看到老人家年事已高、深居简出以后,平日使用的老式波段收音机太古老了,便特地从日本买来一个最新款的数码按键收音机送来(尽管由于太先进,我爷爷用起来费劲,没能派上用场)。那次谢晋是和陶铸同志的女儿陶斯亮一起上门的,当时他曾一度想拍陶斯亮所写的“红色公主”题材。
1995年秋我爷爷的撒骨灰仪式,谢晋导演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他专程驱车从上海赶来,凭着他拍电影的经验,在从钱塘江到富春江沿途中,选择了三处他认为最美的景色作为撒放点。他对我说,这几处地方逆流而上、美似天堂,爷爷在人间的这一辈子很不容易,“文革”中吃了很多苦,一定要让老人家走好,安息。他带来了我爷爷喜欢的中华烟、故乡的黄酒,一并撒放,送了一程又一程。
在生命最后几年,谢晋导演对很多社会现象很看不惯了,见过他几次在公开场合批评签名、合影之类的追星行为,我很理解,因为这在我们的家教里也是不被允许的。然而社会风气使然,他的不满和恼怒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2006年杭州的金鸡百花“双奖”活动上,这时的中国电影正在高歌猛进地走入“亿元俱乐部”的新时代,这个时代显然已经不再属于谢晋了。坐了一夜火车,到宾馆后我去吃早饭,偌大的餐厅里就只坐着谢晋导演一人,看得出他很孤寂,神情也不如往常那样飞扬。我在他身旁坐下,边吃边聊,他又开始跟我怀念起我爷爷。我当时正处在研究电影产业、市场的兴奋点上,但是他全然不想谈这个话题:“没有好片子,说什么产业?!”他悻悻地说。后来的几天,我们在各自主题单元里活动,彼此都很忙。又是一天的早餐相遇,谢导问我:“昨天夏公的活动,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我向他解释说,我这次不是“夏衍旧居”请来的,是产业论坛请来的,有座签,不好随便请假。那边我们是有北京来的家属参加的。他根本不听,勃然大怒:“你爷爷的纪念活动,热闹得很!你怎么能不去?我、秦怡,还有很多人都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谢晋为他的新片融资已相当困难了。
以后的两年不太平。先是他拍戏的时候小中风,我忙托中影公司的前老总胡健同志去致电慰问,回来的消息说,还好。再过一年,谢衍病逝。没有多久,他也猝然离世。消息传来,我难过了好一阵,和友人在电话里追忆了许久……
前不久,上海电影博物馆开业,那里有我爷爷的专区,也有谢晋导演的专区,大家聚在一起又不约而同地谈起了他们。其间,我与一位资本领域的“大人物”谈论起有关中国电影产业的话题,他感叹道:“现在的问题是还没有看到好的内容出来。”此言让我诧异,这像是谢晋导演说过的话嘛?!如今却出自一位金融投资家之口,这不能不让人警醒。或许是我们沉溺在产业、市场的话语狂欢中太久了,忽略了电影是内容产业的本质,尤其是在未来的移动终端时代。我想,对于终生都信奉“用作品说话、用作品征服人”的谢晋导演不会想得这么多,“内容为王”,对于他只是一个朴素的道理。
我以为,在中国电影的光荣传统中,寓教于乐是其最强大的基因,郑正秋、蔡楚生、谢晋三位代表人物构成这根红苗正的一脉,他们承袭了中国戏剧的叙事风格,同时又创造了中国电影的视听语言,因此,收获了最为广大的观众群。
好像是安东尼奥尼说过,每一位伟大导演的最后都将倒在他自己的舞台上,身后是离他远去的观众。我不能想象,没有电影拍的谢晋导演如何度过他的余生?!他自己也说过,希望有一天死在拍摄的现场,这如同战士牺牲在战场。这一点,他没有遗憾。
2013年12月15日
文/沈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