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之下》
现象一 不想长大,盘踞在少年时代的好莱坞
本质上,全世界的电影只有两种,好莱坞制造和好莱坞以外,好莱坞仿佛一个资本极度发达的孤岛孤悬在电影世界里。北美各种媒体和机构列出的年度电影清单,基本是把好莱坞这个单一样本当作全部,而以“个人化”和“任性”出名的《纽约时报》几位影评人的个人清单,关心的是“在纽约和美国上映过的全部电影”,他们的视线,更多投向好莱坞之外。以首席影评人A·O·斯科特为首的这几个北美影评界知识分子,甚至认为在好莱坞的辖区里挑选年度电影,是一桩挺难为情的事,他们对本国电影的态度概括为斯科特不久前长篇檄文的标题:《美国文化中成年人的死亡》。爱之深,责之切,斯科特几乎是痛彻心扉地写道:“作为一个职业影评人,我在过去的15年里眼看着大制片厂挥霍地把财力和创作人才投入少年题材的系列电影,制造了一道又一道幼稚的世界景观。漫画改编电影、全家欢动画电影、少年英雄传奇和不成熟的男性喜剧不仅构成21世纪好莱坞工业的经济核心,它们也是好莱坞的‘艺术之心’。”
老牌电影杂志《帝国》罗列的年度50部影片榜单中,榜上有名的《银河护卫队》、《猩球崛起2:黎明之战》、《美国队长2》、《X战警:逆转未来》、《乐高大电影》、《驯龙高手2》验证着斯科特的结论,榜单之外,《分歧者》、《移动迷宫》和《饥饿游戏3:自由幻梦》这些少年题材的电影占据大量电影娱乐版面,它们的票房数字牵动着好莱坞的产业神经。当下好莱坞恰似今年北美最红火的文艺片片名《少年时代》,这里回旋的主题歌是“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在这道少年景观里,权威倒塌,女孩们化身亚马逊女战士战斗于修罗场,男孩被关在冷酷仙境的秘密花园里,世界尽头是一个大操场,父母和成年人则不见踪影。没必要为“幼稚的好莱坞(美国人)”感到遗憾,作为流行文化的一种显见现象,它其实很有趣,而真正的问题在于,有没有认真、真诚的作品,去理会这林罗的乱象?
●大制片厂挥霍地把财力和创作人才投入少年题材的系列电影,制造了一道又一道幼稚的世界景观。
●在这道少年景观里,权威倒塌,女孩们化身亚马逊女战士战斗于修罗场,男孩被关在冷酷仙境的秘密花园里,世界尽头是一个大操场,父母和成年人则不见踪影。
现象二 看了十几甚至几十部电影,好像在看同一部
金克木的《书读完了》主题是,世上的书梳理出有限的一部分,其余书山书海无非是对这些“骨干”的重复和解释。按照这个标准,看到《帝国》和《首映》这类杂志的年度盘点,辛苦看完几十部电影,不得不吐一大槽:电影看完了。就像上文提到的那些电影,它们实际上是一回事,确切地说,在好莱坞开创并倾销到全世界的类型片流水线上,菜谱就几道,只是在原料佐料的加减上做点细节文章,安迪·沃霍尔半个世纪前就挖苦过:“这堆东西除了细节不一样,它们难道不是一回事嘛?”掌握着产业霸权的大制片厂认为每年为观众提供了大量选择,而可怜的观众吃到嘴的是炒热的冷饭洒了把葱花。打个不太好的比方,这就像给太太换个妆容,让她的先生美滋滋地以为自己换了老婆。
《模仿游戏》是今年秋冬北美评奖季里很热门的一部电影,这个片名比电影本身高妙,事实上,何止好莱坞在春夏两季的商业大片,以本片为代表的一批“看上去很文艺的品质电影”,何尝不是因袭着“模仿游戏”的劣习。这部阿兰·图灵的传记片在图灵的祖国英国遭到唾弃,不要说“腐”得百无禁忌的英国群众,就是我们看到好莱坞粉饰图灵最黑暗的经历、捏造出子虚乌有的未婚妻、在他的取向问题上羞答答这种种美式清教徒的“俗套”,也忍不住要打负分,而它至今可以留在人们视野中的唯一理由是,男主角本尼迪特·康伯巴奇的魅力值爆表。
大卫·芬奇的《消失的爱人》当然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电影,这部电影能在上映以后引起成年人的广泛关注,实在是现今的好莱坞大环境严重低龄化,以至这部带着成年人的黑色幽默谈成年人的婚姻负能量的电影,让“非少年”观众热泪盈眶。其实这电影内在冷感,有种“老吃老做”的倦怠和油滑,甚至它的内在结构和题旨几乎是对希区柯克前辈的拷贝不走样。
伍迪·艾伦则年复一年地实践着“不喜欢重复自己的段子手不是好导演”,《魔力月光》是《午夜巴黎》、《午夜巴塞罗那》和《爱在罗马》的姊妹篇,职业导游艾伦带领我们踏上他私人的驱魔之旅,他怕老,怕死,而且怕得要命,必须借用即兴的段子回归日常的轨迹。
当然,有必要肯定一些看似诞生于类型之内,却跳脱于类型之外的革新式作品。《布达佩斯大饭店》是一番事先张扬的怀旧,导演安德森怀想一个他从未有机会进入的世界,一个属于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电影并没有挑衅固有的价值系统,但它明亮炫技的表达方式带着后现代的轻盈感。《狐狸猎手》和《爆裂鼓手》两部电影的传主没有任何共同点,但电影殊途同归地反出“励志传记”的套路,不是每一段挣扎的人生能逆转以后通往光明的未来,更多的人迷失在人生的黑夜中。《皮囊之下》几乎是这一年里英语电影里的惊喜,苏格兰导演格雷泽把一部看上去很庸俗的“美艳外星生物猎杀人类”猎奇科幻片,拍成了这个时代的《猎人之夜》,他用纪实风格的极简视听语言,拍出美丽皮囊下人性的荒芜,用现实主义的手段呈现抽象精神世界的图景。
●在好莱坞开创并倾销到全世界的类型片流水线上,菜谱就几道,只是在原料佐料的加减上做点细节文章。
●掌握着产业霸权的大制片厂认为每年为观众提供了大量选择,而可怜的观众吃到嘴的是炒热的冷饭洒了把葱花。
●一批“看上去很文艺的品质电影”,何尝不是因袭着“模仿游戏”的劣习。
现象三 再见预言,再见寓言,电影“在现场”
今年很值得看的一部电影,是关于一部没拍成的电影的纪录片,《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佐杜洛夫斯基是出生在智利的墨西哥籍的作家导演,《鼹鼠》和《圣山》这几部代表作魔幻,疯狂,用狂舞的想象寻找人类在现实中对自身的认知。《沙丘》是一部他想拍但落空的电影,但这部停留在设计图稿上的不存在的电影,深刻地改变了之后半个世纪科幻电影的面貌,没有它,就不会有《星球大战》、《异形》和《银翼杀手》。《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重访导演和当年的主创,出现在镜头里的80岁的佐杜洛夫斯基,一头白发,眼神仍然是不妥协的:“我为什么要按好莱坞的方式拍片?”
是啊,为什么非要困在好莱坞这座响彻金钱声音的孤岛上?按照此地的行业法则,电影要么掰扯很久很久的以前,或者痴想很久很久的以后,当下在可以随兴改变的历史和不可测的未来之间沦为虚无。据说,这种工业的伦理是为观众提供“梦”,在实际操作中,金钱这个灵媒既误会了现实,也耽误了梦的清澈通透,它真正的作用是捍卫既有价值体系的合法性。
可是只要有勇气和眼界离开这座孤岛,依然能发现一定数量不屑于寓言也不屑于预言的电影,这些“在现场”的电影,摆脱了类型电影的僵化状态,也挣脱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进入世界某个特定角落的“进行时”。
能拍出现在进行时的纽约风貌的,不再是伍迪·艾伦,而是墨西哥人伊纳里图,是他从剧院街的黑暗尘屑里起飞的《鸟人》,片子里男女主角在高楼的阳台上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段落,是这些年里有关纽约的影像里最具灵韵的片刻。这部电影就像它的名字,一种卑微的生物在龌龊杂乱的舞台背面、在剧院后街的陋室里培育羽翼,直到特定的时刻轻盈一跃,了然打量一座城市几何图形的天际线。
《马钱》、《两天一夜》、《利维坦》和《历史的终结》这些电影让人尊敬,葡萄牙的科斯塔、比利时的达内兄弟、俄罗斯的萨金塞夫和菲律宾的达兹,这些来自不同文化背景,各自风格完全没有趋同性的导演,让我们看到在特定的环境里——里斯本的贫民区方泰尼亚,经济危机过后比利时欠发达地区的小城,寒冷的巴伦支海边,菲律宾的乡村,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里总有人不甘心逃逸,不甘心屈服于既割裂了过去又看不清未来的现状,在现实的周旋中质疑权力,思考改变的可能并付诸实践,即便这些实践看上去微弱得不足道。
戈达尔的《再见语言》注定是属于拍给未来的电影。他在形式上瓦解了电影商人对3D的庸俗认知,这部用两台iPhone拍摄3D画面的电影,是把人的左右眼单独成像后叠加,看似恶作剧地对影像媒介形态的改变,真正意义上试图改变的是我们对世界的体验和认知方式。他的电影里充塞着喋喋不休的格言,俯首是引用借用的影像,但戈达尔是活着的导演里为数不多能以纯粹的影像写就诗篇的导演,《再见语言》也是为数不多值得反复重看的电影,尽管在美丽流畅的画面背后,84岁的老导演对情爱、交流和人类历史的思考,悲观极了。
和戈达尔同龄的怀斯曼也在今年完成新片《国家美术馆》,这是对伦敦国家美术馆的一次巡礼,也是影像本身的游行。这个被威尼斯影展授予终身成就的纪录片老导演,比太多的年轻人更新锐也更异端,他的电影不带预设,颠覆人们习惯的期望值,在不断的错愕和离题以后,让人领悟影像另一个层面的“专注”:它可以在漫游中重新认识世界。
电影的意思和意义,不就在此么。
●金钱这个灵媒既误会了现实,也耽误了梦的清澈通透。
●“在现场”的电影,摆脱了类型电影的僵化状态,也挣脱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进入世界某个特定角落的“进行时”。
一到年底,电影圈进入清单狂欢时间,各路电影杂志、报纸、评论协会,前赴后继地加入“年度电影榜单”的作文大赛。大部分机构交出的作业是大同小异的八股文,那些仿佛来头很大的清单本质上只是两张单子,一张叫“这一年,我们与好莱坞的亲密接触”,或,“今年好莱坞宣传最成功的高大上产品”,另一张来自《电影手册》和《视与听》这类孤高骄傲自绝于普罗观众的杂志,叫做“我们就不和好莱坞一起玩”。
电影被看作是一场又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这些例行公事的清单未必不是梦境投放在现实的烟雾弹。当《视与听》杂志的主编感慨“今年我看到的电影总体很疲弱”(这是主编们每年都要表的态,他们总是觉得好时光在更早以前或尚未到来),民间的影迷追忆起已经过去很久的1994年和那一年的肖申克与阿甘,认为那是一个神作频出的年份。其实穿过跨越20年的清单迷雾,真正让我们错愕的是,今年上榜的电影们不见得比20年前差劲,可是,它们看上去可真像啊——所谓清单,是年复一年的重复。
文汇报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