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西门庆和贾宝玉》,一女性朋友读后说:“宝玉再好,我也不喜欢,他太娘。”哦哦,奇怪的是,不只是男性,连女性也不觉得“娘”是好词。她觉得,男生就应该有男生的样子,比如勇猛、坚强、英雄气概。
姐姐,武松不“娘”吧?既当得了都头,又杀得了人,还打得了虎。
相比之下,不免替宝玉羞愧:没一分英武之气,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无事忙到处献爱心,日日柔情万种,一点谋生的技能都没有。他的事迹,不过是挨了老爹的打,爱了林妹妹,当了大观园的护花使者。最后一个角色当得似乎也不够格,连金钏、晴雯都保护不了:你既然不愿意到体制内当公务员,至少也要来个英雄救美吧?
《警世通言》里有一则故事叫“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男主角是青年赵匡胤。他救了落难的美女京娘,一路护送其回山东老家,京娘芳心暗许轻吐心声却被严词拒绝。京娘家人考虑这一路孤男寡女不免惹来闲话,不如把京娘许配给他,赵匡胤听了勃然大怒,大骂之后拂袖而去。他觉得自己的侠义之举受到了莫大侮辱:我岂是为这个而来?
问题来了,京娘该怎么办呢?这绝尘而去的英雄,碾碎了她最后的一丝尊严,她,上吊死了。
这个故事读了可真憋屈,一点也不美好。英雄救美的故事背后都有一个来路蹊跷去路彷徨的美女,我们的英雄不是骑士也不是超人,美女不是他爱慕的对象,只是获得荣誉的一枚棋子。贾宝玉认为“文死谏武死战”,是沽名钓誉之举,并非偏激之语。
《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们更绝,人家非但不救美,反擅长杀美。梁山好汉个个喜欢舞枪弄棒打熬力气,对女性毫无兴趣,杀她们的时候更理直气壮。我翻遍了三国,也没找到貂蝉的下落,政治任务完成价值利用完毕,作者连她的结局都懒得交代。四大美女个个下场凄惨,或和亲或被杀,至于西施,是被勾践老婆杀死?还是和范蠡泛舟西湖?你相信哪个结局呢?
贾宝玉不是英雄,他也没有做英雄的梦想,他只愿做一温柔的情僧。整部《红楼梦》也不是鲁迅讽刺的“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曹公并不讳言这个世界的污浊和黑暗。大观园之外,贾珍、贾琏们的丑行像瘟疫一样四处渗透,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就连大观园里的女儿们,也不过或情或痴,小才微善,并非完美无瑕。黛玉会无意出口伤人,妙玉有洁癖,晴雯脾气像爆炭,司棋大闹厨房的身段也并不好看,唯一完美的宝钗却让人疑窦丛生。
情僧也不是一天就练成的,从任性懵懂到最终解悟,需要过程。宝玉一出场,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贵公子,长得好看,本性纯良,人人都喜欢他。少年气盛,喝醉了酒因为枫露茶被李嬷嬷喝掉,一怒之下撵走了丫鬟茜雪;淋了一身雨嫌开门迟,气急败坏地踢了袭人一脚;和金钏开了点暧昧的玩笑,激怒王夫人导致金钏自杀;和秦钟也有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账;甚至还分不清博爱和爱情的区别,每每让林妹妹伤心……这时的宝玉是一块蒙尘的顽石,任性而懵懂,是黛玉含着眼泪的爱,让他一步步变得通透、超拔和坚定,是黛玉葬花的诗意,唤醒并砥砺了他的生命哲学,最终成为一个自觉自为、向死而生的先行者。
也有人说宝玉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老庄哲学的弃圣绝智回归婴儿,渴望回到童年和过去,已经成了顽强的文化基因。婴儿时代过于遥远,那就赖在青春期不肯长大吧。可是一个人的青春期太长,真的好吗?周伯通把段皇爷和瑛姑害得好惨,顾城最后把斧头砍向了妻子,金圣叹说李逵一路天真烂漫到底……只有少年的热血和懵懂,不会成为大侠,也不可能成为宝玉。
迷恋青春期,也许是压根没有能力做选择。西门庆选择不了另外的生活,因为肉体和现世的欲望全面控制了他;贾政也做不了选择,他被传统蒙住了双眼,看不见除了读圣贤书做正经人之外还有别的可能性。
宝玉其实很早就有了选择,抓周事件就已经让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整部《红楼梦》正是不断强化这个选择。也许可以追溯到当年,青埂峰下,作为命运使者的一僧一道,告诫灵性已通凡心正炽的顽石:“凡间之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去吗?”这几乎是对他命运的坦白,顽石说:我要去。
很少有人像贾宝玉那样,一开始拥有一切,独得天大的恩宠,最后却被剥夺殆尽。仿佛命运给予他,就是为了有一天连本带利拿走。愈美好,愈脆弱,当她们接连被逐,被杀,见血,或不见血,被“合理”绞杀后,宝玉的心中,就有了大迷惘和大悲伤。
其实这悲哀早就潜伏在他的生命里,只是人人都能看见那个没心没肺快乐的宝玉,却很少有人洞察他骨子里的绝望和孤独。鲁迅说“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其间唯一能呼吸者唯有宝玉一人而已”,诚哉!他的“喜聚不喜散”,他心中的大观园,都建立在对死亡的先行感知之上,于繁华之处看见凋零,于高朋满座看见大厦倾颓,于生窥见死……叔本华说,这个世界只是表象,天才才能洞察这个世界进而发现世界的另一面。所以,当黛玉唱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候,他会恸倒在山坡之上。
他来到这个世界,温柔谦卑,情深意重,却见证了美好的生命一一被摧毁,自己也被人误解甚至痛恨。曹公似乎早就洞悉了宝玉被误读的命运,索性先拟了那首《西江月》:“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坏话我就先替你们说了罢。只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呢?
先知来到人间,总是被怀疑、拒绝。人们打量着这个和自己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的凡人,像看到一个疯子:“什么?你居然说,爱比恨更有力量?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能把石头变成金子吗?你能扑灭一场火灾吗?你能把瘫痪病人治好吗?如果能,我就信你。”是的,人们宁愿相信神迹。
他最终没有发现救国救民的道路,不能治国平天下,只能“悬崖撒手”。即使有元春的庇佑、凤姐的才能、探春的精明,尚不能挽救贾府于危难,何况这几千年的专制土壤和冷酷的人间?
这个世界没有神仙,也没有救世主。宝玉的温柔是生命的哲学,我宁愿沉醉在这温柔里,自渡,或者渡人。一切成空又如何,烟花终会熄灭,但遗下的是烟灰,不是灰尘,灰尘不会有绽放的记忆。
就让我们来感受他的温柔吧。他房里的丫鬟随时给他脸色甚至抢白他,他不仅不在意,反而变着法儿由她们“胡闹”,甘心情愿为她们充役:给麝月篦头,服侍袭人吃药,给晴雯渥手……忙得不可开交,偏偏袭人和晴雯之间小风波又不断,真是操碎了心。他里里外外无事忙,专好排忧解难,先是帮烧纸钱的藕官挡责罚,又替彩云顶了偷拿玫瑰露的缸,连春燕挨母亲的打也知道跑向宝玉寻救援……王熙凤说他:“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再形象不过。
当发现茗烟和卐儿的私情,他的反应是:“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在蔷薇架外看到龄官一边呜咽一边用簪子在地上画“蔷”字,他恨不得跑过去帮她分担内心的煎熬;龄官因爱着贾蔷冷言拒绝宝玉的唱戏请求,他也只好红着脸讪讪地离开,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难怪傅家婆子背地里说他:“一点儿刚性都没有”。
这些都是他什么人啊?他和她们只是主仆之份而已,“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宝玉完全可以活得很舒适很快活,贾府的经济还可以支撑他安享尊荣,贾珍贾琏们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可他就是一味操心劳役,“爱博而心劳”。
他又是如何安抚哭泣的平儿?先是替凤姐和贾琏向平儿赔罪,接着建议平儿换下发皱的衣服,拿出自制的香粉教平儿匀脸,献宝一样拿出自己淘制的胭脂,最后不忘从瓶里剪下一支并蒂秋蕙帮她插在头上,待平儿出门,他又拿出酒和熨斗,帮平儿熨好衣服,想到平儿的处境,不禁落泪……这一切,全是体贴和尊重。
被泥水弄脏石榴裙的香菱,宝玉担心她回去被薛姨妈埋怨,赶紧叫来袭人帮她换新的。我一学生说宝玉是“富二代”,拜托,薛蟠才是一个典型的富二代好吗?他打死冯渊,抢来香菱,却不懂得怜香惜玉,新鲜感过去,很快把香菱当了“马棚风”。后来来了夏金桂,香菱也迎来了末日。宝玉看不下去,跑到王道士那里去找“妒妇方”。哪里有啊,人心可不是一帖药能治好的。
对自己的爱人,宝玉更是万般小心,林妹妹你不要不理我啊,林妹妹你为什么哭啊,都是我不好,你昨夜咳嗽了几次?……怎样才算爱一个人?温言款款和小心翼翼并不难,难的是日日如此。这样的耐心,源于理解,源于相知。即使肌骨莹润、鲜艳妩媚的宝钗又怎样,金玉姻缘又怎样,他还是在梦里喊:“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
有人说,宝玉只会爱清净洁白的女儿,对其他人可没什么爱心。
你没看见吗?他和他的小厮们,家常对话又调皮又温情;他央求妙玉别扔掉“成窑五彩小盖盅”,送给刘姥姥吧;贾环故意烫坏了他的脸,他叮嘱别人莫张扬就说是他自己烫的;不学无术的薛蟠在酒席上唱“一个蚊子哼哼哼”,他笑笑:没关系,只要押韵就好……
对这个世界温柔相待,对他人从不设防,对人性有足够的信任,被人误解依然不改初衷,要怎样才能做到?我邻居家的一只小黄狗,你去逗它,它立马躺倒在地露出它柔软的肚皮,等着你去摸。假如有人突然踩它一脚,它还会这样吗?
对人类而言,答案似乎不言而喻。“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久而久之,温柔善良也就变成了窝囊、懦弱。
我一个学生写道:“以前我对宝玉也有很多不解……但是今天,听您讲了他对待丫鬟小厮的那些故事,听了他和陌生人的故事,听了他和他的兄弟姐妹的故事……我想到了麦兜。麦太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不是低能,他是善良。”
谁会否认善良的美好呢?只是,在推崇狡智型生存法则的社会里,善良和天真一样,人们宁愿怀念它们,把它们变成永恒的乡愁,也不愿意真正拥有它们。
可是,有问题的不是善良本身,是这个世界啊。
我们太熟悉这样的成功之道了:谁出手最快、准、狠,谁不按理出牌,谁的心最黑,谁的脸皮最厚,谁就能笑到最后。所以,梁山山头上尽是好汉,三国世界里英雄辈出;所以,刘邦胜利了,唱着“虞兮虞兮奈若何!”的项羽,因“妇人之仁”成了失败者;当魏军围城,刘禅对誓要“背城一战,同死社稷”的刘谌说:“汝独仗血气之勇,欲令满城流血耶?”却被钉上了耻辱柱,人人都说“扶不起的阿斗”,骂他“快乐异乡忘故国,方知后主是庸才”。他们一定忘了,是“庸才”保全了满城百姓,“英雄”却会拉他们上战场当炮灰。
也许,正是因为缺少“妇人之仁”的温柔和悲悯,历史才会如此暴虐无常?人心才会如此冰冷?
这个世界幸好还有宝玉,不只有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