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失落的时候,噢,我的灵魂,如此疲惫。
当有困难时,我的心背负着重担;
然后,我仍然在这里静静等待,
直到你也来和我坐一会儿。
你鼓舞了我,所以我能站在群山顶端;
你鼓舞了我,走过狂风暴雨的海;
当我靠在你的肩上,我是坚强的;
你鼓舞了我……让我能超越自己。”(注:《Youraise me up》歌词)
落叶过后,宪益舅舅五年祭就到了。
2010年舅舅去世数月,我第一次回小金丝胡同,这个在以前三天两头会去的地方,已物是人非。心碎的我一路憋着,走出胡同大哭。
面对长得像爸更像妈的小表妹,我忽然极为失态地问:“我能抱抱你吗?”她愣了一下并没拒绝。拥她入怀的那一刻,我甚至感觉到老人的体温。
重整一新的客厅,那张舅舅坐过十年的沙发布已换成漂亮的果绿色,老人手指夹烟大笑的黑白肖像现在挂在客厅的西墙上,五年前在八宝山告别时用的就是这张。
这以后每一年我都会去小金丝胡同看看,多半是我一人,在这个毗邻喧闹的后海、依然宁静如水的独栋房子里,和表妹聊天商量事情,看她辛苦操持的花园。6号木门框上新镶了块铜牌匾:“Gladys Garden”(格莱迪多斯的花园),露台加盖了一个,打郊区拉来的石头多了些,显得后院略拥挤。院墙壁画原来的破损了又添了新画的,延续着舅舅喜欢的金鱼系列。
五年来表妹俨然代替了她爸主事,不过浓红茶换了菊花茶。从此,凡是关于杨宪益的事都需通过她。以前来访者来看她爸,她总会退避三舍,顶多报以英式礼节式的微笑。
表妹如今喜欢坐在客厅窗边的沙发上,在以前她爸偶尔坐过这,还被我画过一两回呢。一次舅舅坐在这帮我妈查过字典,为考据她从南京带来的一只钧瓷老香炉那底儿上的“大宋显德年制”是真是假。也和她爸生前一样,我喜欢隔着沙发去看窗外那扇挨着胡同的木门,门内现在多了一株叫香花槐的树,那是我们俩一起守着花木工人栽下的。
2012年3月30日早晨,表妹特意选购的香花槐树苗落户小金丝胡同6号。栽前,我们把盛满一只青花瓷罐的老人骨灰撒进挖得很深的泥土里。同年的四月,中外亲友为纪念杨宪益和戴乃迭,在牛津大学莫顿学院校园栽下了两棵樱桃树,我也是这么在跟前守着。从此,北京的香花槐和英国的樱桃树可以遥相呼应了!
第二年开春,也就是2013年,表妹打电话说香花槐花开了,你要来看早点儿,这花儿的花期很短。可我不知什么事给绊住了没去成,再有空想去,连一朵花的影儿都没见到。今年四月,我又接到表妹的花开信息,恰好天津电视台正要我陪去小金丝胡同采访,我说你们运气真好,这几天正是又一轮开花的季节,你们要拍就赶紧去吧。
说实话,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般高这般美的花树,艳艳的花儿被翠翠的叶儿簇拥着,在风中闪烁,没戴老花镜远望还以为是蓝天上移动的彩云呢。仰脖瞧太吃力,一行人便爬上露台,视觉角度顿时变成俯瞰,只见缀满枝头的玫瑰紫花朵纷纷从灰色屋顶间钻出来,争先恐后,洋洋洒洒,幻觉中,莫非是彰显了“入土为安”的魔力?
妈说她想念小金丝胡同,但不可能再来了。那种沐浴在阳光下的兄妹谈心,那些心照不宣的他们那代人了悟的话题,她再没机会和哥哥聊了。
对于我,舅舅亲自帮助校对书稿的幸事不会再有了。舅舅一目十行,扫一眼便火眼金睛挑出拼写错误,虽会让我脸红,更多是心服口服。那些谈天也好,画画也好,即使什么也不做,默默守在老人身边,静静地放松地呆着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仿佛到今天才恍然,舅舅不可挽回地离开我们,是带着他超群的满肚子的让我们后辈望洋兴叹的大学问啊,那么些古今中外经典,中文、英文、拉丁文、希腊文,还有他认为不好、我觉得已很棒的法文,以及用这些文字读过翻过写成的美丽诗文,也许我们几辈子也不会弄懂!
他游历四方,那趟西行,他赢得了一位英国金发少女的心。他和舅母共同面对着辉煌却饱经苦难的人生,他喜欢用《去日苦多》总结自己的人生。
舅舅有一颗炽热的爱国心,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他都会宽容。他对舅母的深爱、对两个胞妹的惦念、对我们晚辈的疼爱,我们都感受得到,我知道这疼爱里有欣慰更有失望。
从青年到晚年舅舅相识了太多的旧友新朋,他对他们有的是缅怀有的是眷恋,那一长串中外名单里,人脉太广曾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也许其中有的他并非瞧得上、只是些滑稽可笑的匆匆过客,但他们都曾被他善待过。百余部他和舅母用毕生心血凝成的等身译著,数不清的版本,他一本都没带走。生前他的书架上就是稀稀落落的,谁要他都会慷慨相送,离开了他更不会在乎。他爱说自己只是一个翻译匠,那么请问,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翻译匠吗?
五年里舅舅最喜欢的苏格兰的歌常在我心中回荡,五年前的11月29日,能让人的心彻底崩溃的浑厚男声《Youraise me up》,曾激越着每个前来与他诀别的人。
2015年1月10日,将迎来杨宪益百岁诞辰。百岁的舅舅,您在天上和舅母过得还好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是您鼓舞了我,纵然有千难万难摆在自己面前,有了舅舅的鼓舞,我不会畏惧。在这个不凡的纪念日里,我只是期盼有一天,您的自传不再被删节,您所有的译著文著,无论落在哪儿了,都能寻到并出版齐全。您关于勇气的故事完全公布于众,你响彻全世界的声音广为传送……
姨妈说“舅舅这样的人,一百年只有他这么一个。”
所言极是。
五百年后照样会有人纪念他。
初稿于2014年北京金秋,北京APEC开幕前夕
2014年12月3日修订,窗外寒风呼啸
文/赵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