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徐晧峰这几本书,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个诚恳。民国武林人物讲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强调“人诚恳,有好处”。习武的人也会说到读书,因为关涉诚恳。他们不喜欢机灵人,因为“机灵人都是小器人,做不来长久事”。
武术中的乐趣到底是什么呢?书中星星点点提到一些,非常动人,有心人不妨自己去看。只恐是,“这般清滋味,料得少人知”。
人入中年,徐晧峰去看他的老师,老师提醒他,“别太相信灵感,要啃下一个时代”。徐晧峰下功夫的,是民国武林。把功夫下在这里,有特殊的机缘。将近八年的时间,徐晧峰闭门读书,其间只跟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交往。这两位老人,一位是陈撄宁的弟子胡海牙,仙学正脉;一位是他的二姥爷李仲轩,形意拳正宗。因了这机缘,徐晧峰有诸多作品问世。仙学方面的文章,散见于报章杂志,至今没有结集。武林前辈的口述,以《逝去的武林》为题出版,一时轰动。此后,徐晧峰及与他有关的另外两本口述记录《武林琴音》、《高术莫用》(以上三书,所用版本均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外加《大成若缺》(作家出版社,2011年5月),合起来,差不多勾勒出了民国武林的“内景”。
据说毕加索在世的时候,画家们非常不愿请他参加自己的展览,因为一旦被毕加索扫过一眼,自己费尽心力的精华就会被吸走,成为他画里一个不经意的部分。天才的出现往往有旷代光华相随,甚至某个领域一代人的才情都会集聚到一人之身,其他人的光辉会被吸走或遮盖。意识到天才现象的残酷性,是人认识真相的起点。在徐晧峰记述的武林世界里,人们就老实地承认这种残酷:“学武术没有陪练制度,但十个徒弟里有一个好苗子,其他九个师兄弟都得给他做牺牲,他们就是他的陪练。”练拳,不是普通人想得那么简单。
“一个人不用功,一辈子练不上档次,就没有危险,当个业余爱好者,也是很快乐的。”如果是意图深入的天才,练武伊始,就处处是险境,因为真东西也会害人,需看你福德是否深厚,能不能经得起实际习练的千难万险。武术是与身体有关的技艺,容不得含糊,碰到真东西了,练习的快慢火候都是问题,一不小心即深受其害。“习者未得详细传授,妄自操作,违反了生理”,就难免有对身体的负面后果。严格一点说,“在正统的武术门派里,随便改拳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甚至一手都不能改”。
拳的套路,是前辈高手经过身心的体味一点点洗发出来的,关涉极其精妙的身体反应,岂是可以轻易改的?可是,每个人的身心状况并不一致,同一个套路如何适应每个具体的人?这就要从身教上学,师父根据每个人的不同情况给予具体指点。老派的教法,很像无为而治,“徒弟下功夫,师父后告诉要点。你长进快,先悟到了,师父也不说了,容你再长进,等着告诉你下一个要点”。当师父的若不经意,其实是引而不发,仔细观察学习者的进度,“在徒弟将成未成、似是而非时,讲出窍要,为印证”。这种时刻,端赖师父的眼光和决断,啐啄同时,习练者的身体才能打开。否则,愤悱启发的时机不对,在身体的某个境界里僵住,一个人的武术之路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
进路打开,练武者迈入较高的层面,每个人所需的关键性指点更加微妙,时机也在毫厘之间,这就不免牵扯到秘密传授的问题。陈撄宁在《口诀钩玄录(初集)》里谈到口诀不能轻传的十四条理由,名目颇多。喜欢陈撄宁文章的徐晧峰应该从这里得了启发,记录口述时很注意武林的守密问题,“对于武人,吝技是美德。公之于众--是件特别可怕的事,因为大众会糟蹋它”。只是武林守密的理由,不像陈撄宁所列的那般繁复,主要是需针对每个习武者的具体情况,一对一地教,“不管公布多少秘密,光有书本,也还是不够”。师父们守密,“很多时候不是保守,而是怕说多了妨碍徒弟”。绝大多数情况下,公开了无用,甚至有害,“绝密的东西公开一练,全都无效,世人便把武术轻贱了”,连带着武林也会被轻视。
既然守密如此重要,民国武林的一流人物,为什么最终还是把秘密公开了?“我们的形意拳是李存义传下来的,宗旨是保家卫国”,“当时民族危机极其严重,想让国民迅速强悍,手把手地授徒觉得来不及”,便用书的形式把大部分秘密公布出来,向国家贡献利器。心情可以理解,但公开之后,效果平平,甚至因为公开而造成了教授的简化,反而“对人的要求更高,学起来更难”。到后来,决意公开秘密的薛颠不得不承认,“学武还是要手把手地教”。但公开秘密之后的武林,现今的确已经是一个“逝去的武林”了,当时决意公开秘密的前辈,大概难以完全免责。后人归罪民国武林人物,是在这里;理解民国武林人物,或许也在这里。
秘密守住了,好的师父会随不同人的具体来指引,徒弟成就的,也是一个特别的自己。“武功要从性情中来,什么性情出什么功夫”,从每个人自身的具体生理上出来的功夫,才真。这可能是学习任何一样东西的诀窍,随--师父随徒弟,徒弟也各随自己的性情。形意拳练时使用的大杆子,“沉,长,颤,都是为了失控”,这样人才能随着杆子走,“杆子失控了,会带着人走,这时正好改自己身上的劲……这个过程要尽量长,在杆子上求功夫,最后功夫都能落到自己身上。一开始就想着怎么使,让它听你的,就没得玩了”。随成近乎本能,临战之际,“脑子就空了,一切招式都根据对方的来……对方动手的征兆一起,我就动了手。不是爱使什么招就使什么招,要应着对方,适合什么用什么”。这是随的大义,不是被动的跟随,而是抢占先机,永远领先一步。练武也好,为人也好,欲得先机,光有书本上的知识和歌诀不行,要经高明指点,悟出产生歌诀的那些东西,人才会有深一层的进境。
我肯定把习武这件事说得太过曲折了,仿佛每一层进境都伴随着无数的沟坎,其实未必。形意拳的一代高手唐维禄,农民出身,到天津找李存义拜师,李不收,唐就留下来做杂役。待了八九年,李存义发现正式学员没练出来,他却练出来了,郑重将其列为弟子。其间唐维禄受了多少辛酸,吃过多少苦,谁也不清楚,只知道他“经历过一段颠倒岁月,从大辛酸里爬起来,只是当时不知道是辛酸,傻乐呵地就过来了”。这个傻乐呵的基础,是诚恳。
读徐晧峰这几本书,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个诚恳。民国武林人物讲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强调“人诚恳,有好处”。习武的人也会说到读书,因为关涉诚恳:“古人读经时,遇到不懂处,流行拜经,读一字拜一字,虔诚之下,终会读懂,名为'天真积力久,豁然根本显'。”他们不喜欢机灵人,因为“机灵人都是小器人,做不来长久事”。有了诚恳做底子,才能克服惰性,走过习武之路上的无量关口。因为武术上“真传的话都简单无趣,下了功夫,才有趣”,没有诚恳及因诚恳而来的勤勉做底子,要体味武术中的乐趣,怕没有那么简单。武术中的乐趣到底是什么呢?书中星星点点提到一些,非常动人,有心人不妨自己去看。只恐是,“这般清滋味,料得少人知”。
在一次访谈里,徐晧峰自述其志:“我们需要探索、体会前人的生活,让前人来校正我们。如果我们从前人处还得不到助益,这个时代便不知会滑向何方。”这样看,徐晧峰记录民国武林的内景,就不是凭吊,不是叹惋,而是一种从过去时代的真实样貌汲取能量的努力。这个努力因为有武林人物实实在在的性情、见识和勤恳做底子,就不是徒乱人心的呼喊,而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吁求。
文/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