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鄞
我们辽西许多村落,不叫村、庄、屯,叫营子,由汉族屯兵垦田,蒙古族部落定居,演化而成。营子,透露出尚武习俗。营主由军人成为拥有行政权、司法权、土地权的领主。村民走亲访友,外出经商,只要离开营子,须经营主同意。营主枉杀平民,罚主子赔偿牲畜。平民杀死营主,凌迟处死。这种营子,在金、辽时代,像雨后窜出的蘑菇,遍布辽西大地。
满族人崛起,挥师入关后,东北成为清王朝后方。汉族人大多来自山东、山西、河北、河南,一方水土不足以养活一方人时,就得走出去,便有了走西口,闯关东,便有了营子里的汉人。北边蒙古,千百年来,部落间征伐不绝,战败的将士淌着鲜血,退出大草原,流入辽西边地,与汉人、满人杂居,互通姻好,繁衍不息。老百姓说,至今天黑时,仍可看见北方磷火闪烁,仍可听见北方半空中隐隐响起厮杀声。营子人滚下马,跪在地上,祭拜先人,直到恶云飞散,圆月静静地升起。
这里早年间县、旗并立,汉、蒙分治。县理汉事,旗管蒙务。县、旗下面的营子,分汉人营子、蒙古营子,但许多营子里,汉人、蒙人、满人混居。县府贴出告示,命令营子人烧荒开地,广种粮食;旗府马上张榜,严禁败坏草场,须养牧牲畜。两张告示挨在一起,听哪个爹的?不种粮食,米税照收。不养牲畜,一条牲畜腿的税都不能少交。老百姓得活下去呀!于是,汉族人走出营子,做买卖。汉人在义县开设木市,在北镇开设马市,用木材、马匹、牛、羊、皮革、毛毡,交换中原人的粮食、布匹、铁锅、茶叶、盐。我的桌子上,摆着一份当时的物价表。马分三等,上等一匹十二金,中等一匹十金,下等一匹八金,一金即一两银子。老病残马,不准入市。集市上严禁武器、火药交易。没有金银钱币,以物易物。
而营子里的蒙族人,瞧不起买卖人,马背上的民族蔑视经商。蒙族人或者游牧,或者出家当喇嘛。我所在的辽宁省阜新市,有一座瑞应寺,正殿高悬清朝皇帝御赐金匾,满、蒙、藏、汉四种文字熠熠生辉。蒙族家庭,至少有一个子弟被送去修行。瑞应寺有名的喇嘛三千六,无名的喇嘛赛如毛。寺院研究天文、地理、日月蚀、旱象涝灾,每年编撰一部历书,交给大众传抄,指导农事。寺院研究医学,学徒喇嘛先学习蒙、藏文字,背诵医典,听师父讲解,领悟通盘药理后,攀登高山峻岭采药,年年都有小喇嘛摔死。有的喇嘛还俗后,坐镇一方行医,营子人趋之若鹜。瑞应寺成为蒙医药学发祥地,三百多年来,培育出蒙医四千多位,散布于东北、内蒙、甘肃、新疆、青海、西藏等地区。寺院研究哲学,讲授哲学经义,学位分学士、大学士、博士。喜丹森博士著有《初二海潮》一书,初二海潮比十五海潮小得多,他比喻自己学问浅薄。喜丹森以蒙古人的思维方式,提出一个一个命题,然后一个一个解答,每次解答毕,都祈祝读者一句“望交好运。”喜丹森认为“所有言行的根子是学问,所有学问的根子是智慧,所有智慧的根子是命运,所有命运的根子是言行。”哲学学部的高僧们,讲起白公鸡和红公鸡在磨盘上的争斗,能从天亮讲到天黑。瑞应寺举办法会时,营子人纷纷赶来,喝庙里施舍的肉粥,看喇嘛们跳查玛舞,鼓号齐鸣,鬼神欢腾。
这是多少年代前的景观了。半个多世纪来,香火由盛转衰,又由衰转盛,有前因也有后果。我陪同北京、天津等地的朋友,朝拜过瑞应寺,但没去过营子。就是去,营子也面貌全非了。春分后,我独自去了“迈来三姜土营子”,意思是“羊欢叫的好脾气营子”,它的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如今营子领头人,有复员兵,商人,还俗喇嘛的后代;有汉族人,蒙族人,满族人,个个壮硕豪放。没想到,这个营子的领头人,是个女孩,农业职高毕业的,戴副金边眼镜,皮肤粉白透红,美艳惊人。我问她是什么民族?她笑道:沿着辽河寻找吧,我们的血缘复杂透了。
女营主牵着马,陪我在田野上巡视。春耕了,犁铧奔腾,泥浪翻卷。我弯下腰,面对大地,任何人都得低下头。我抓起一把土,营子人用这气息馨香的土,捏出七窍灵通的泥人,泥动物,用嘴吹出不同的声音,人有人声,狗有狗吠,虎有虎啸,叫“泥咕咕”。在咕咕叫的泥土里,我捡起一片残瓦,从涂釉看,是女真人的。我拾起一枚绿锈大钱,是辽代的。过去的东西俯拾即是,这片土地。年轻的女营主望着我,迷人地一笑,说:嗨,你交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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