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着,期待着——当一位位文学艺术家健步上台领取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时,我心里特别期待的就是我的两位恩师的出现……
一位恩师是徐中玉老师,我文学启蒙人。五十八年前,徐老师也是健步踏进文史楼大教室,神采奕奕。老师身材魁梧,巍然矗立在讲坛上。讲课从不手舞足蹈,也从不天马行空,博大而又严谨;发下的讲义除了注释,还附有参考资料举要,再加讨论题,都是长长一串,俨然小丛书。我将这些参考资料装订后配上封面,珍藏于书房至今。
但我对徐老师的认识曾经有过曲折。那时上海戏剧学院每次毕业演出总邀请我校中文系师生观赏。有一次演的剧目是《同甘共苦》,内容是一名南下干部进城后抛弃老区的糟糠之妻,另娶城市女学生,为此乡下“黄脸婆”路远迢迢赶来,指责他不该忘却根据地民众为革命作出的支持,背叛夫妻情谊。我对这当代的陈世美感到很气愤。那时我才叩文学的门,渴望指点,正巧徐老师就坐在我右侧,正聚精会神看戏。我瞅个间隙,把我的想法向徐老师提出来,哪知他只是认真听取我的滔滔不绝,却不置一词。说实话,那时颇有大师高不可攀之感,这种感觉一直延伸到文学概论口试。
那天夜间正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文史楼前的大草地覆盖着厚厚的雪褥,整个校园宁静而明亮。徐老师看了一下我抽到的试卷,和颜悦色地说:“第一次口试吧,别看着我,那会更紧张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他这一说使我心里宽松了不少,又见他只是手托腮帮注视火炭盆而并不看我,就完全放开了。
我的试题是“试述文学的阶级性”。那时年少气盛,颇想标新立异以博得好成绩,于是恣意发挥。结果事与愿违,徐老师随后连发三问,一问你的见解有无其他理论依据,二问你的见解有多少作品为基础,三问讲义后开列的参考资料读了多少。我当下便被问倒,因为我的所谓见解仅凭“灵感”,并没有下力气去做什么功课。
“你有自己的观点,这应该肯定,事物的发展往往始于不同意见,年轻人应该保持这朝气,”徐老师开始点评了,“但这只是起步。做学问不是海滩上拣贝壳,而是打井开掘。被你否定的定论,既然是定论,自然有它的理论依据与材料基础,轻易难否定,这是一;而且你也必定会遭到反驳,你这样的情况就会显得底气不足。”
聆听徐老师这段教诲,我才明白那天看戏时他为何对我的观点不置一评——真知灼见怎能是刚接触材料就洋洋洒洒发挥的ABC?我肃然起敬,从此谨记治学要严谨踏实,并受用一辈子。
口试结束要打分。那时照搬苏联的五级分制。“依你敢有自己的见解,应该打五分,最高分,但钻研不充分,学得不够扎实,降一级,给四分,你看怎么样?”我头脑嗡的一下,不为分级,而是没想到老师打分竟然听取被打分者的意见,何等地尊重人。我激动得连说好几个“好”。
另一位恩师是钱谷融老师,他教我现代文学。他进教室的步履是轻松潇洒,风度翩翩。我拜识钱老师则是在影响深远的《论“文学是人学”》的研讨会上,那时与会者都着中山装,唯独钱老师穿套蟹青色西装,佩戴紫红色领带,笑容可掬,温文尔雅,使人如沐春风。
不过我与钱老师也有过意见相左。钱老师对《雷雨》中周朴园的评述独具慧眼,但那时我们青年学生思想都很偏激,我认为钱先生那样讲有美化反动资本家之嫌,违背了文学的阶级性。对此老师既没因恼怒而斥责,也没有急于一五一十地辩解,而是微笑着走近一步,避开旁人,轻声地说:“你大概还没谈过恋爱吧?如果你真正如痴如狂地爱过一女子,就会理解周朴园对鲁侍萍的复杂情感了,你将来也许会碰到的……”说得我满脸绯红。此后随着阅历的增长,确实真切地体会到老师所说的话,人性是多面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矛盾的,同时又深深感怀老师指点迷津于诙谐幽默中的特有风格。
在阔别多年后,又在如此庄重场合看到两位恩师,我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多么期待恩师能依然健步或潇洒地登上“终身成就奖”的领奖台,然而亲眼所见的却是两位恩师裹着厚重衣服,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与大众见面。虽有岁月痕迹、时代风尘,他们仍面带微笑——也正是这微笑让我顿时热泪盈眶。此时此刻,我能做的,就是“但从心底祝平安”,祈愿两位老师健康快乐!
文/吴钟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