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那肯定是一个美丽的五月下午,女儿与正带着一群学生街拍的张力钢老师相识了。没过几天,女儿说她要开始跟张老师学习摄影,我的朋友一毛特意去徐家汇为她挑了一只理光GRD,半个月后又在网上购进一款尼康单反相机,因为那只小巧玲珑的理光不能变焦。
现在阳光照进房间,左侧墙上悬挂了六张奖状,它们下面是一架几乎被遗忘的钢琴——就像许多女孩子都有过一段学弹钢琴的往事不堪回首——唯六张奖状中的两个名字熠熠生辉:得奖者吴秋曈,指导老师张力钢。女儿的写字台上是一份刚刚领回家的证书,上面写着“2014,上海市青少年摄影大赛——十大优秀少年摄影师吴秋曈”。
我与张力钢是慢慢熟悉起来的,他的工作地点跟我的住地靠得很近。黄浦区青少年科技活动中心,建国西路树荫覆盖背后一幢银灰金属色大楼,多角形的玻璃门厅,迷宫般的走廊与大大小小不规则的房间,孩子们永远是这里喧闹的主角,大人们则被他们淹没……通常我会在没有孩子活动的安静时分去找张老师闲聊,起先是聊各自的孩子,聊少儿课外教育。获知张力钢照片已经拍了三十多年,我不免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搞自己的创作,张老师的回答其实并没有让我特别意外,“我喜欢和小孩子在一起”,“我并没有刻意想创作的欲望”,以及“摄影无非就是一种记录”和“与孩子们一起寻找美的过程”,这些话被我记住了。张力钢对这份与孩子们打交道的职业安之若素,看他的神情,他的确很享受这项事无巨细需要倾情投入的工作。有一次我受张老师之邀给他的摄影班孩子们讲讲大人们的艺术摄影。开讲之前,我先目睹了他的讲课风格:孩子们可以插话,可以雀跃,可以躁动不安,只为了让他们感到“有趣”,“好玩”,“不刻板”。课后我问,如今摄影不用底片,数码成像成本几乎为零,小孩子咔擦咔擦咔擦不担心浪费胶片,布列松“决定性的一瞬”应该过时了吧?张老师说:“现在不是选择按快门的一瞬,是从大量照片中选择最好、最对的一张。他们学校功课多,没有时间选择,只有我来替代他们选择了。”
不过当然啦,张力钢老师面对他的学生们拍的海量照片,甄别那些具有“闪光点”的作品(“闪光点”是张老师常用术语,意思接近罗兰·巴特“刺点”),多半是为了给班上同学举办各种作业展览。时间紧迫,这个摄影班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喜欢摄影本身,因此每到孩子们的考试季节,张老师就只能亲自出马了。我旁听过两次张老师的课,平时他经常让孩子们在课堂中互相评比各自作品,大家没大没小,品头论足,民主集中,叽叽喳喳,这个时候诙谐轻松的张力钢活脱像一位大朋友,一个孩子王。
也许不用解释,过来人都懂,张力钢和我一样没有高等学历,我们属于“文革”中“辍学”而又没有在“文革”后“复学”那一类,据说这一类人要么混得很差,要么生存能力超强。其实还有第三种情况,就像张力钢和我,我们无论在什么处境都不仅能独行其是,且还能处之泰然。张力钢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金陵中路小学,比乐中学,崇明长征农场——这是他青少年时代栖身之处。几块路牌,居然与我野蛮成长的上海柔软腹地相距咫尺,我们小时候一定在金陵路淮海路嵩山路迎面见过。说起青鸟照相馆淮国旧国泰电影院古今胸罩店如数家珍,我们一度偏离正常生活轨道失去未来目标,我们曾经努力要摆脱什么,却又不明确自己究竟要什么。与张力钢一起回望我们共同的青少年时代,我愧疚当年自己不积极,虚掷时光,借口是我的理想已经沦丧;而张力钢仍然努力一如既往——不论有没有目的,人都须努力,就像摄影之于张力钢,结果不在乎,说不定会有用,说不定永远不会有用,不必多想。向孩子们的眼睛展示惊奇,让他们脱离刻板的教育,让他们看到已知的美和未知的美,让孩子们自我修剪自我发现。至于我们,我们这些渐渐老去的人,由于摄影的存在,有些东西消逝了,有些东西以影像的形式幸存,它们永不消逝。怪不得赛弗尔特会由衷地说:“摄影万岁!”
张力钢买的第一台照相机是海鸥4B,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花光了他当时全部积蓄;几年后换了海鸥DF,张力钢已经在卢湾区青少年科技活动中心了。“你知道吗,八十年代这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原来地址在西门路,老早是山东会馆。后来搬到茂名南路古今胸罩店背面,最后落脚到这个建国西路。”是吧,这一片街区我了如指掌,像一张邮票那么大。快傍晚啦,路灯一盏一盏亮了,如同晚霞开始点亮,朝茂名路那边看过去,悬铃木的落叶似乎落在玫瑰色的错觉中。还记得那一次在茂名路锦庐我们的聚会吗,来了几十个艺术家,你给大家拍照,所有的人都在笑,后来他们纷纷问,听说这位拍照的人是吴秋曈的老师,果然了得!
文/吴亮(题图为张力钢(右四)和孩子们,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