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知名画家、篆刻家刘伯年先生,是我学篆刻的恩师,转眼去世二十多年了。我常常想起他,也想起早年沉迷篆刻的时光。
我小时住在镇江外祖母家,从小学读到中学,认识了常达时兄。他比我稍长,写得一手好字,还能刻印章,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于是也跟着胡乱刻些石章。1962年我在镇江高中毕业,当年未考取大学,便来沪回到父母身边复习功课。外祖父严惠宇,虽为企业家,却雅好传统书画,曾开设“云起楼”,收藏了大量古代字画,其中许多精品先后捐献给了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和镇江博物馆。当时,他常住上海,我去看望老人的同时,又有机会欣赏他收藏的文物,这是我失学时期的一大愉悦。有一天,外祖父对我说,介绍一个人,你可向他学刻印。此人便是刘伯年。
从我家乌鲁木齐南路骑自行车穿行几条马路,第一次来到高邮路5弄9号的刘宅。当时,先生因莫名其妙的“历史问题”而受到“管制”,住在“亭子间”,床边即书桌,案头堆满书画印章及有关工具,十分拥挤,转不开身。但先生侃侃而谈,潇洒自如,虽身处斗室而不以为羁。看了我带去的习作,先生指点道,刻印最要紧的是从汉印入手,才是正道。一味学某派某家,则是舍本逐末,搞不好只能学得小家气息。说着说着,取出我刻的一方印,拿起刀来,咔咔几下,把原来我小心翼翼刻出来的刀痕削得笔挺,并说:“这才见刀,当然还要有笔意,要形神兼备。”而后赠我汉印印谱及刻刀,嘱我去南京东路的荣宝斋(后来恢复“朵云轩”之名)购青田石,临摹汉印。我一一照办,此后经常登门,先生不吝赐教,我算是入了治印之门。
后来,外祖父还介绍我认识在上海的吴仲坰先生,多次请教篆刻之道,我得以转益多师。吴是李尹桑弟子,曾有《餐霞阁印稿》行世,不乏精彩之作。晚年受王福庵影响,刻印工整平实,全然不同于吴昌硕一派的面目。吴先生是谦谦君子,不善言辞,没有刘先生那样的感染力。
1963年我考入扬州苏北农学院后,读书之余,刻印不断,每有新作,必寄刘伯年先生,先生也必有回函,或批或改。两年后,先生告诉外祖父,说我的印已刻得不错,可荐名师。外祖父因此将我钤印在连史纸上的一些印样,寄给北京中国画院的陈半丁先生。半丁老人很快回函,对我赞誉有加:“对此道中是一位极难得之聪明特顶优秀人才,余生平九十余年第一遭所得闻之青年。”对半丁老人的褒奖,闻者皆喜,外祖父和先生最为高兴。此后,我与半丁老人的书信往来直至“文革”爆发才中断。我将半丁老人的手书全部收藏起来,刘先生特刻“承平藏简”朱文长方印,加盖信笺之上。
半丁老人1970年弃世,我作为入室弟子却未曾谋面,是一大憾。半丁老人名年,先生名伯年,二人均有一“年”字,1974年,我刻印“双年禅室”一方,以资怀念。
在扬州读书期间,我先后结识了蔡巨川、孙龙父、桑宝松、魏之祯诸印家,而后又从马千里、蒋永义等游。桑宝松为人谦和,承上启下,为扬州印坛领袖。交流切磋,篆刻甚勤,一时陶醉于斯。1968年底终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江苏省东海县,到县城第二天就去了生产队,入住农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值“左”道盛行,身入穷乡,一无所有。物资匮乏,精神贫困,气氛压抑。等一切安顿,一个月后到镇江外祖母处过春节时才给刘先生写信。回东海农村后即收到复信及一画,墨竹数竿,同时附诗一首,诗中有“道路阻虽长,良会必可期。砍取一丛竹,寄尔平安枝”数句,我展读再三,快慰异常。
1974至1975年间,是我学习篆刻的又一高潮。其时,从农村回扬州母校进修,得以与扬州印友频频相聚,同时得先生书信亦多。先生那时尚未恢复行动自由,写信往往用其小儿子“尚同”之名,交往受限,更不用说享誉画坛。“满斛明珠无处卖”,患难困顿之际,视我等为知音。
我妹承忠,在赴美之前亦投先生为师,既学作画,又学裱画。1974年我儿出生,次年师徒合笔为其作画像,先生又刻“承平大喜”一印相赠,爱屋及乌,于此可见。
恢复高考后,1978年我到南京就读研究生,1981年赴德国慕尼黑大学攻博,先生也在1982年获得平反,迁居安福路,生活条件稍好于从前。1984年我回国探亲,时值虚岁四十,前去拜访先生,先生欣然为我题写篆书“不惑”二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
我从德国博士毕业后即回南京农大任教,从此忙于教学、科研,与治印之道渐远,但对于过去的习印经历,则须臾不敢忘。我历年收集先生印拓颇多,辑为十册,虽历经坎坷,未曾丢失,弥足珍贵。1987年先生八十五岁时出版的《今是楼艺概》所载印作,许多都出自我当年的收藏。
我虽得先生厚爱,悉心指导,然篆刻已经荒疏,旧梦无以重温。追思无限,感慨有加,因作诗记之:“百年人世隙飞骖,长忆当时金石谭。抱朴秦章弹指凿,传神汉印铁毫探。写真摹古功夫厚,守拙翻新气韵酣。昔日后生今已老,堂前再拜上禅参?”
文/陆承平(作者系著名兽医学专家,图为刘伯年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