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们的眼里,即便本村只有三十几户人家,也有许多神秘的地方。比如在发福叔与新国哥两家之间怎么会留有一个封闭的小小的天井,而发福叔家这边墙壁上朝着天井还开了一个那么小的窗户?为什么村外池塘的大堤下还有孤零零的一户人家?为什么XXX只是孤身一人,而且总是门窗紧闭?为什么XXX只有一只耳朵?为什么公屋里的石磨,我家只有一半?为什么XXX对他的母亲只喊“婶婶”不喊“妈”?为什么……诸如此类,其中必有缘故,可是小孩子家哪里能懂呢?
我们只知道在村巷里乱窜,东瞧瞧、西望望,样样都觉得好玩。有时也干干坏事,比如在储藏农具的队屋里玩捉迷藏、玩打仗,也学耕稼,弄坏了多少农器;又如到菜园里偷瓜,到人家屋后偷桃、摘梨,到沟崖边打枣,打桑椹。
村子里果木树不多,桑椹更少。除了沟崖边有两三棵外,就是新功家的门前也有两棵。树干笔直地向上,春天里一树的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更诱人的是到了夏天,树叶间就点缀上了一嘟嘟肥胖的桑椹果,紫黑色的,累累垂垂。我们哪里会放过它,便总是瞅空子靠近它,迅速地扒上树干,伸手掳下几串。为什么要瞅空子,因为新功不让我们摘。这当然可以理解,毕竟桑树是他家的嘛,可是我们也很难抵挡得住诱惑呀,有时就被新功撞上,双方发生争执,甚至会互相推搡起来。
每每这时,总有一个老婆婆走出屋子来喝住了新功,到了树下还用手抚摸着我们的头顶,扯扯我们的衣襟,叫我们摘几串吃去。我们乐得忍不住偷笑,拿走桑椹时,还得意地望了望新功,我的这位堂哥。
我不知道这位婆婆是新功的什么人,总以为是他奶奶吧?有一次我问新功——当然不是在偷摘桑椹的时候,新功却说不是,是“姑奶奶”;我问妈妈,妈妈也说是姑奶奶,不过不是嫡亲姑奶奶,总是隔了一两“服”的。村里所有人家都没有把姑奶奶“养”在家里的,姑妈、姑奶奶总是出了嫁的,比如我自己的姑奶奶就在好几里外的“甘坂”,而她为什么留在娘家呢?我心下起了疑问。
我便有意无意常到新功家去玩,而且把他家的每间屋子都走到了。我终于发现他的姑奶奶是住在长廊下首的一间偏屋里,室内只有一床一桌和一条凳子、一把木椅,床上挂着蓝土布蚊帐,很厚,然而已经很旧,铺盖收拾得整整齐齐,桌椅也擦得光净。姑奶奶几乎是满头白发,每次见到我,脸上都绽开笑容,招呼我坐一下;有时,我还看见她手指上夹着一支香烟,她抽起烟来,双眼眯缝,仿佛特别享受;有时香烟就一直夹着,似乎忘了抽,神情沉静下来,若有所思,但每次走,她都不忘送我到门口,亲切的笑意从未改变。
我觉得她真的很特别,就说那抽烟,我们那里的女人当中几乎没有第二例;另外就是她几乎不出门,非常少的一两次,我看见她从菜园里摘菜回来,更不用说参加生产劳动了。她就一直待在她的小屋里,当然,我现在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就叫“幽居”。她的生活所需似乎都是由新功家提供的,这一点,新功的父母极为难得,而且,我从未听到他们有一句抱怨的话。而这位姑奶奶唯一提供给他们的帮助,可能也就是扫扫地,烧烧水,另外,就是积累一些纸片(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叠得整整齐齐,塞在新功家的茅厕里当手纸用——这也有点特别,那时候农村里几乎不用手纸,所以我们小孩子甚至到新功家的茅厕里偷过手纸,用来折纸飞机或“打三角”。
几年后,我稍大一些,才从大人们的谈话里得知这位姑奶奶的“轶事”。
她本是一个美貌的姑娘,十几岁就许给了县城里的叶家小少爷。虽说没见过面,但听说少爷聪明、伶俐,人也长得英武,所以自是满心欢喜。到了十八岁成亲,一顶花轿抬过去,自然满怀憧憬。但是,成亲当天就似乎受到了冷落,在满堂宾客、熙攘喧闹之际,轿子抬来了,叶家少爷却显得不耐烦,指着一棵槐树,说“就放这里,就放这里”,却长时间不理不问。这倒也没什么,但进了婆婆家门不久,叶家孀居多年的二嫂肚子却突然大起来了,怀的是谁的“孽种”?众人不免议论纷纷,结果倒是归罪于我那位姑夫即叶少爷的多;叶少爷百口莫辩,一气之下,便撂下新婚的妻子离家出走了。据说后来他去投军,还当上了“国军”的宪兵连连长,驻扎在长沙,却又讨了一个老婆,生了一儿一女。解放军一到,他算是按“投诚”处理了,但政治运动一来,很快就成了阶下囚,定的罪名是“历史反革命”,现在还关在长沙的大牢里呢!我们的小姑奶奶没做几天新娘就在人多嘴杂的叶家待不下去了,只得回到娘家;没有几年,父母在愁闷中陆续下世,只好依靠堂侄过活,幸亏堂侄夫妇——也就是新功父母还算厚道,总算没有冻着、饿着……
听了这段往事,我心里自然有一种深深的同情,每次见到小姑奶奶我也热情地打招呼,还跟她拉拉话,小姑奶奶更是笑嘻嘻的,眼睛都眯成了缝,我看出她对我是喜欢的。
我以为小姑奶奶就会这样终老的,孤苦伶仃一辈子。没想到,这时候上面政策忽然有了一些松动,许多被打成“右派”或这个“分子”那个“分子”的人都得到平反,甚至复了职。又听说,叶家少爷也从牢里放出来了,但早已“妻”离子散,就返回了原籍桐城,并且托人捎信到我们村,说希望与小姑奶奶恢复关系,临老相依为命。小姑奶奶当初是被抛弃的,都守了一辈子寡了,她会答应吗?她应当答应吗?村子里开始有人议论,意见也不一致。但决定权自然是在小姑奶奶,她做出的选择是答应,接纳这个浪子。这多少有些令人吃惊。
其时我已上了中学,叶家少爷来认亲的那一天我不在家,所以没有亲见。但据妈妈和村子里人的讲述,我也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当一头白发、满面沧桑的叶家少爷提着礼品来到村口,村里有不少人都来看他;他在村人的引领下一步一踬地走到新功家门口,已有人跑到里面把小姑奶奶请出来,两位白发老人一照面,都各各愣在了那里,足足有好几分钟没有动静,最后是叶家少爷快走几步,伸出双手,长声地叫了小姑奶奶一声:“秀英——”,两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而泪珠滚滚而下,村里人也无不唏嘘。
听了讲述,我也不禁双眼湿润,尤其是那一声“秀英——”,仿佛曾真切地在我耳边响起,这时我才知道,我那“幽居”甚至可说是“寡居”四十多年的小姑奶奶原本还有自己的名字:“秀英”!
文/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