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5月,《申报》创刊三周时,就开始刊载小说,先是《格列佛游记》的节选,题为《谈瀛小录》,后是欧文的《一睡七十年》,以及马里亚特小说的编译《乃苏国把沙官奇闻》。此后,又创办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文艺刊物《瀛寰琐纪》,连载英国小说《昕夕闲谈》。小说由报刊连载,这是中国从未有过的传播方式,而若不计传教类作品,这也是翻译小说首次进入大众视野。这些作品以引进的先进印刷术刊印,打破了数百年来传统印刷的一统天下。小说发展的全新前景似已隐约可见,然而申报馆却突然裹脚不前:报载小说只持续二十余天便戛然而止,《昕夕闲谈》连载时间较长,但等《瀛寰琐记》一终结,便也不再见下文。
创办申报馆的美查或有输入西方小说的愿望,但他毕竟是商人,首要目的是借此助报行销。美查的设想是一厢情愿,这与鸦片战争后英国有些钢琴厂商急着要向中国运销钢琴颇为相类。中国读者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审美趣味与欣赏习惯已形成独特的阅读体系,虽说随着时代发展会不断吸纳新鲜内容,但大量外来物猛然间硬行嵌入,自然因格格不入而遭排斥。美查其实也虑及于此,那些翻译小说都被改头换面。《谈瀛小录》说某宁波人搭乘的货船在海南岛附近遭遇飓风,漂流到了小人国,篇前“编者按”还谎称该作“从一旧族书籍中检出”;《一睡七十年》中魏某的经历几同于《述异记》中的王质烂柯;《乃苏国奇闻》则既云“回鹘”,又云“出师青海”。抹去外来痕迹是煞费苦心,但读者仍可感受到异味而不愿阅读。《昕夕闲谈》,连载时明言英国小说,但为迎合中国读者口味,作品重新分割为五十五节,各增设“山桥村排士遇友,礼拜堂非利成亲”之类的对偶标题,结束处则留下悬念,均套用“后事如何,且看下回续谈”等语,一如传统的章回小说。篇中还有笨拙地模仿金圣叹的评点,分析诸如“烘云托月”、“独茧抽丝”、“双鉴取影”等写作技巧,有时似乎忘记了这是英国小说,写出“作者其得力于芥子园之各种才子书耶”之类的评语。申报馆恳切希望读者“务必逐月购阅”,可是直到三十年后,报上还在刊登《瀛寰琐记》打折销售的广告。
原计划的受挫,并没改变美查认定小说有最广大读者群的观念,他很快又开始新的尝试。同治十三年九月,申报馆印了一千部《儒林外史》,先进的印刷方式显示了版式紧凑美观、价格低廉的优势,每部仅售五角。此书一出,“不浃旬而便即销罄”,已换成500个大洋,这差不多已是《申报》一个月销售所得。申报馆再印一千五百部,售罄后“来购者犹踵趾相接”,于是后又有三版之举。美查找到了一条可持续发展的生财之道:他的新式印刷设备与技术在沪上居领先地位,而受大众欢迎的传统小说又都可重印。于是申报馆便添置印刷设备,开办点石斋,后又成立图书集成局,准备放手大干。当然,它各种书籍都出版,而小说则是其中重要的一类。
美查并不知道,他在不自觉间已按下一个按钮:一个大蛋糕置于眼前,谁个不想咬上一口?于是有设备的立马跟进,没设备的赶紧购买,没钱购买的则请人代印,多少也可分得点利润。先进印刷设备的拥有者间展开了激烈竞争,而最先遭殃的却是传统的印刷业,如申报馆出版清初小说《女才子书》时,从觅得稿件到印成发卖只用了十天,而且四册仅收洋二角,传统印刷的同类书则贵许多。又如毗陵汇珍楼版《野叟曝言》售价六元,申报馆版只要一元。实力如此悬殊,传统印刷业如何能招架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于是从光绪朝起,上海印刷业开始了整体上的近代化改造,这与小说发展虽是两个范畴的事,可是若无雄厚的物质基础的准备,晚清小说的繁荣就因得不到支撑而无从谈起。就这个意义而言,申报馆对近代小说的发展功莫大焉,尽管美查在谋划利润得失时根本想不到这一层。
可供重印的传统小说再多,也经不住众书局蜂拥而上,这逼着申报馆另寻他法。于是报上屡载广告搜寻“奇书”,张南庄的《何典》、尹庆兰的《萤窗异草》都是经它排印才结束抄本流传的历史。申报馆又欢迎人们创作新书供其出版,宣鼎的《夜雨秋灯录》便是其中较典型一例。在申报馆的竞争对手中,光绪八年创办的《沪报》须得提及,因为它开张伊始,便采用了十年前《申报》已废止的报载小说方式,内容却改为读者喜闻乐见的传统小说,第一部便是夏敬渠的《野叟曝言》。报纸每天按书籍版式增印两页,不收分文,日后读者还可装订成册。消息传出,“购者踵趾相接”,后来还连载了《七侠五义》、《蜃楼外史》等小说。靠着“新瓶装旧酒”的办法,新的小说传播方式终于被读者接受,这与申报馆用新法出版《儒林外史》有异曲同工之妙。各报效仿《沪报》,《申报》却无动静,当年的挫折似使它心有余悸,在静观两年后,才在《点石斋画报》上开设小说连载专栏。
该刊首先推出王韬的《淞隐漫录》,连载时又请吴友如等名家配图。美查计划在连载后另出单行本,岂不又可赚上一笔?可是还没等申报馆实施计划,却突然冒出个味闲庐,将已连载部分以《后聊斋志异》为书名结集出版,甚至还声称是它“请吴友如先生逐节绘图”。申报馆当然不能容忍,王韬在《申报》上发表“声明”,说明点石斋已“重价”收购书稿,唯有它才有权出版。第二天,味闲庐在《申报》上向王韬致歉,但它唯一的“歉愧”只是事先未知会作者而已,对于擅印他人作品则理由十足:“文章为天下之公器”,看不上的我们还不印呢!此时申报馆所能做出的反击,只是利用自己的便利,在味闲庐“致歉”启事同时载 “新书出售”广告,说《淞隐漫录》全本很快就会出版,而且售价一元二角,比味闲庐还便宜八角。在今人看来,反击之软弱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在阅读市场急速膨胀之际,尚未形成约束大家行为的规范或法则,申报馆确实奈何不得味闲庐,而且反击时话还不能说得过重,因为同样的勾当它也在干。
光绪十六年五月,北京文光楼刊出《小五义》,并宣称“有乐意翻刻者,则幸甚,祈及早翻刻”,理由是作品宣传忠孝节义,“庶广传一世,岂非一大快事哉”。天下居然有如此傻乎乎的人?其实文光楼主人很清楚,别人是否翻刻根本无法控制,他一下子就刷印五千余部压缩翻刻的空间,然后才唱起了高调。但他低估了市场需求,更没想到仅四个月后,申报馆翻刻本已在世上流行,而且宣传时绝口不提文光楼,只是含糊地称“本馆觅得都中善本”。这事做得恐怕会使文光楼主人气塞,他随后推出《续小五义》时再也不说欢迎翻刻之类傻话,但申报馆还是立马翻刻。当时翻刻者还有好几家,但它们动作迟缓了些,等书上市时,申报馆第一轮已售罄。它赶紧再印,并降价30%,靠价格优势击垮其他翻刻者。
甲午战争后,随着商务印书馆等书局崛起,申报馆在小说阅读市场上的份额与影响都渐次消退,而美查也早已回英国颐养天年了。当近代小说的发展临近终点时,《申报》终于恢复了小说栏目。当年它首创了这一形式,旋因受挫折而终止,即使后来报载小说已成普遍现象也不为所动。为什么过了三十四年后又决定重新刊载小说?《申报》未作说明,本文也不便妄加猜测了。
文/陈大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