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今年计划邀请的两位外国小说家都在临买机票前一刻变卦,理由相差无几:法国的那位同时混电影圈,由他执导的新片档期有变,所以只能跟上海读者说抱歉;德国的那位,其代表作的电影改编问题正好到了节骨眼,兹事体大,无暇他顾。
所以说,文字与影像之间的“变形记”究竟意味着多少商业价值,能在如今这个被屏幕包围的世界上发挥怎样的传播效能,其实每个小说家心里都有一本账。反过 来也差不多,据说如今各路影视制片和导演是寂寞的文学杂志最忠实、反应最快的读者——他们到处采购小说改编权,跟作者聊剧本,就是因为知道,找到一个现成 的好故事,要比请十个麦基到国内来开坛授课更有效。不过,郎情妾意未必缔结美满婚姻。小说家游历电影圈之后的各种经验、遭遇或者八卦,是文化圈饭局上的经 典话题。你看到的是墨镜王今天左手挽张嘉佳路过《全世界》,明天右手拉金宇澄共赏《繁花》;你看不到的是,背后要经过多少迂回曲折的磨合,推倒了重来,破 镜了重圆,才能真正成全一段佳话。
莫言对此大概深有感触,所以好几次在公开场合里讲过一件往事:当年他曾为张艺谋量身定做过一部名叫“白棉 花”的小说——单单从标题看,复制《红高粱》成功经验的企图便昭然若揭。女一号是按照巩俐的形象写的,细节是按照分镜头剧本的要求处理的,但张艺谋没看上 这部小说,理由恰恰是“你干吗替我想这么多?”大部分时候,文字与影像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欲拒还迎、欲亲还疏,那种不远不近的理想火候以及天时地利的完美 搭配,就连大师们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比方凑齐了一桌大师的《辛德勒名单》,就花了整整十年,才打完这一局名垂影史的好牌,其间还多次面临掀桌 走人的险境。斯皮尔伯格本人就因为压力巨大打过几次退堂鼓,想推给罗曼·波兰斯基遭拒,再转而找马丁·斯科西斯。后者倒是欣然同意,没想到斯大师迅速反 悔,玩了一把“最后一分钟营救”,拿自己正在筹拍的《恐怖角》赎回《辛德勒名单》。
斯皮尔伯格的纠结其实完全可以理解。托马斯·基尼利的小说 原著虽然得到一大堆包括布克奖在内的小说奖项,但这种基于真人真事并提供大量出处加以佐证的写法基本上遵循的是非虚构的原则。面对如此严肃沉重的题材,面 对一部直接用事件说话、刻意淡化“塑造人物”(因为事实本身已经足够震撼)的准报告文学,斯皮尔伯格以前得心应手的那套好莱坞法则基本派不上用场。影评界 普遍认为,最后的成品(挑战观众耐受力的长度、黑白胶片,将近一半用手持摄像机拍摄的纪录片手法)不仅足够尊重原著,而且是斯皮尔伯格风格从此趋向多元的 标志。耐人寻味的是,即便如此,九项奥斯卡也还是没法让文学界完全心服口服。小说作者基尼利就对辛德勒演讲的那场戏稍有微词,认为它比原著加强了煽情效 果,却牺牲了事件的合理性。至于诺贝尔奖得主凯尔泰斯将其直斥为“媚俗”的反应,偏激是偏激了一点,却也多少点到了影像的死穴:它必然要比文字更多地屈从 于感官的诉求。
在这件事上,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远比凯尔泰斯想得开。他认为:“面对一部包含大量你知道无法被拍成电影的元素的小说,将其中 能被拍成电影的元素拆卸后重新装配,这种活儿无疑最好留给受虐狂或自恋癖去做。”对于这些“受虐狂和自恋癖”,福尔斯没有不切实际的要求,他指出:“一位 优秀的电影编剧能给导演的最大礼物不是写一个忠于原著的脚本,而是写一个忠实于电影极不寻常的生产能力(以及与观众的关系)的脚本。”
不过福 尔斯的通情达理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最著名的作品《法国中尉的女人》被扔进电影圈以后,运气还不算差。尽管开头也经历了一串离奇的故事(有人伪造了假合同 邀请某著名女演员出山;某名人拒绝改编这部小说,只因为他“不能帮着传播一个如此偏向女性的故事”),尽管前后十年(又是十年)也差点耗完了福尔斯的耐 心,但电影工业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当我们面对又一个拍摄方案被否决而悲观失望时,总有另一个候选者像青草一样从这日益光秃的草地上冒出 来。”1978年,这一串候选人在转过一圈后回到了原点,十年前电影公司试图说服却因故放弃的哈罗德·品特又出现在福尔斯面前。
还好是品特。 很难想象换一个人能如此迅速地抓住问题的关键。这部小说的改编难点在于所谓的“元叙述”和立体交叉视角,自始至终都从维多利亚时代和现代两种视角展开,如 果亦步亦趋地图解,只能让观众觉得太晕,作家觉得太浅。如果贪图方便去掉这一层,那么这部电影就成了山寨版的《纯真年代》,不再具有一丁点福尔斯作品的光 泽。品特的解决方式既坚决又轻巧:砍掉大量小说中的旁征博引,在“戏中戏”里注入双重视角,让现代剧组演绎维多利亚时代的往事,相似的男女关系在戏里戏外 同时展开,戏中人仿佛已经挣脱的桎梏,却被戏外的人重新背到身上——这不正体现了小说的开放式结尾,而且以一种格外自然格外简洁的方式?品特最聪明的一点 就在于:他不偏不倚地站在文本与影像中间,既不会让一方替另一方“想得太少”,也不会反过来“想得太多”——他让两边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既陌生又 熟悉的影子。
文/黄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