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喜欢“淘胭脂膏子”,实际上是中国化妆史的一条重要资料。应该说是作者曹雪芹对这件事特有兴致,一再地,让一个男孩子以如此的方式来向异性献殷勤。
小说第九回,宝玉急着以去家塾上学为名与秦钟交往,还不忘嘱咐黛玉“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第十九回,黛玉发现“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片血渍”,宝玉笑着解释“只怕是刚才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一点”。如此铺垫了两次,到四十一回“平儿理妆”一节,重头戏来了:
平儿在脸上扑了茉莉粉,“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向她解释说:“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够打颊腮了。”
一直以来,我都疑惑“蒸叠”何意。传统上,“蒸”往往指“蒸馏”,但红颜色的汁水一经蒸馏,便会提纯为无色透明的液体,所以,通过蒸馏不能加工出胭脂膏。直到偶然发现清代画家邹一桂的《小山画谱》,其中有“胭脂”一条,专门介绍绘画所用红颜料的加工方法:
双料杭脂,以滚水挤出,盛碟内,文火烘干,将干即取碟离火。多用几张,分作数碟。干后,再以温水浮出精华,而去其渣滓,则更妙。初挤不过一二,再挤颜色略差……至点染花头必用初挤。
将此段文字与宝玉之语相对照,胭脂膏子的制法便十分清楚了。原来,怡红院中加工女性红色化妆品的方法,正与清时画工精炼红色颜料的方法一致。邹一桂一生贯穿康乾盛世,与曹雪芹大致为同时代人,两人的文字形成强有力的互证,让我们确知那个时代真实存在的一种手艺,一种细节。
在明清时代,红颜色通常加工成绵胭脂的形式,既作为女性打腮红、上唇红的妆品,也是绘事所用的画彩。所谓绵胭脂,是把丝绵薄片、棉花薄片浸到红花液或紫矿液内,充分吸收红色水液,同时用重物将其压实,然后再晾干。如此制出的绵胭脂可以长期保存,更方便运输、买卖。使用时,剪下适量绵片,浸在温水中,以其染就的红液化妆或给绘画上色。“成张的”、“多用几张”,都是指这种薄片状的绵胭脂。
绵胭脂也有质量好坏之分,低档品是以染坊用过的红花残滓制作,所以宝玉说“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上好的胭脂”则如“双料杭脂”,以纯净的紫矿液或者红花液反复浸染。所谓“双料”,乃指绵片经过两遍甚至更多遍的浸、压,所涵红色浓重,明时也叫“重受胭脂”。
至于胭脂膏子,其实是利用绵胭脂,对红颜色加以还原的过程。根据宝玉的话,再参照《小山画谱》,可以基本复原出其具体制法:
把清水加以蒸馏,获得纯净的蒸馏水,将其煮至滚沸,然后把双料杭脂一类的高档绵胭脂浸泡其中。接着用力拧绞绵胭脂,“拧出”或说“挤出”浓红水液,并进行过滤,去掉渣滓。一张绵胭脂可以反复浸水、拧汁数次,但拧出的红液会逐渐变淡。从画家的角度来说,点染大红的花瓣时,一定只能用第一次挤出、最浓艳的汁水加工成的红彩。以宝玉的讲究,大概淘漉胭脂膏子时也只肯把一张绵胭脂挤汁一两次,保证颜色的艳丽。
滤净的红色水液会盛入一个又一个的浅碟内,一起排放在微火上,慢慢烘烤,待到快要烘干时下火。再将适量花露加热到微温,浇到碟内欲干未干的红颜色上,将其稀释,仔细搅匀,并且进一步滤去杂质。最后,把这花露调成的红液注回碟内,重复微火缓烘的程序,让水分蒸发,提高颜色的浓度。由此,便得到了“鲜艳异常,且又甜香”的胭脂膏子,盛放在密封性能良好的玉盒内,随时备用。
所以,“蒸叠”并非蒸馏,而是指将混有花露的胭脂液置于微火上烘烤的工艺。妙的是,《小山画谱》还强调,作画时调和颜色的水一定要纯净,尤其在制胭脂液时,必须用“蒸露法”,“以大碗覆锅上,而取其滴露以挤胭脂,非此不可”--实际上就是做个最简单的蒸馏器,以由此而得到的少量蒸馏水去浸泡绵胭脂。水质澄净,自然所获得的颜色也就饱满、明亮、细润。《红楼梦》中恰恰是以花露配胭脂,花露名字美妙,实物也美妙,是利用蒸馏器将野蔷薇、玫瑰、桂花等加以蒸馏而得到的天然香水。也就是说,用于化妆的胭脂膏比作画时的红颜料更讲究一点,最后一环是以花朵蒸馏的“香露”代替清水蒸馏的“滴露”。
因此,在精炼胭脂的每一个环节上,宝玉所述与《小山画谱》都相一致,曹公未作一字诳语。
文/孟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