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成

那阵子，我迷上了买书，迷上了明清小说和外国名著。部队的津贴不多，并没有发给我买书的那份钱。开始，我觉得简装书便宜、合算，一本精装书的钱，能买两本简装书，甚至是三本、四本。

那本简装《西厢记》十二元，青色封面的右下角，有崔莺莺和张生衣袂飘飘的素描图。这么素的书我喜欢。从杭州书城回来路过家属区，被老乡朱子茂留下吃晚饭。我放下书，进去洗手，出来时，看见朱子茂和李先东隔着茶几，同时在拉我那本《西厢记》。只听吱的一声，那书就成了上下册。朱子茂手里拿着封面部分，算上册，李先东手里拿着封底部分，是下册。这上下册也分得不均匀，朱子茂手里的上册要厚一些，李先东手里的下册明显的薄。交界处那页，撕开的断口呈对角线。朱子茂手里的是上半页，李先东手里的是下半页。

看到新书被分成上下册，我不生气，也不能生气。才十二元，到街上只能吃碗三鲜面，我在子茂家大鱼大肉地也不知吃了多少顿了，书还能凑合着看，也不亏。

我不光爱买书，更爱看书，书是我的粮食、我的食物。那次我们连队要去南京驻训一个多月，我往挎包里塞了《琥珀》、《简·爱》、《傲慢与偏见》共三部名著。书都是古典名著，可惜是简装本的，我出发前从杭州解放路新华书店买的。部队在外驻训一般不让外出，我不会打牌，不爱下棋，更没情绪扎堆谈天，我得备足这一个多月的食物。

在南京，全连六十多人分住三个楼层，我们分队共十五人，分在三楼两个大房间，每人一张简易铁架床。这次来南京的任务不重，就是保障飞机从遥远靶场回南京落地时，把它的油箱喂饱，再把挂弹架挂满炸弹，让它重翱蓝天就完事了。在南京一个多月里，受天气影响，我们没上过几天机场，全连几乎天天都在待命。而外出作训时的伙食又特别好，每天都有大排、荷包蛋、炸鸡腿、红烧鱼……在各自的房间里随时等待命令，这期间你不能离开半步。这时，大伙儿除了谈天就无事可做。

分队最活泼的是任斌这个拳击迷，我们都称他史泰龙，别看他个子小，他的拳击还真有两下子，我亲眼见他几下就把一个比他高一头的大个子撂倒。这小子闲不住，一待命他心就慌。他说：“队长，吃得这么好，老待命不动，咋消化啊！”分队长陆友说：

“那你就楼上楼下动动吧，别离开这楼。”这小子像得到特权一样兴奋，一会做俯卧撑，一会练拳击，一会又跑到楼下练单双杠，他要把大排、荷包蛋、炸鸡腿、红烧鱼都消耗成汗水流出来，好在下餐继续消灭它们。

纸牌和象棋在就近服务社就能买到。分队里孟建国、李生发、姚勇、林达武几个老兵的胆比较肥，他们不怕连长抓，在偷玩牌；脱爱民、韩林两个棋迷在偷下棋；张明震、陆正冲两个志愿兵，一个躺着休息，一人在翻条例；分队长陆友和上尉吕新没好意思参加战士们的娱乐，各自拿笔涂鸦，很像在练书法；分队其他几个到隔壁串门；他们的游戏我加入不进去，我看书，看我的世界名著。

一会连长上来，把纸牌和象棋都没收了。连长说：“打牌、下棋，太过分了，我们是待命，不是休息，要时刻准备着。隔壁就是军区大院，首长随时会来看大家，就让军区首长来看你们是怎么玩的？”连长又训分队长：“你这兵是怎么带的？像一帮民工在午休。”连长一回头看见了我：“看书就对了吗。大家要像黄水成学习，没事的时候看看书。”连长说完，向我走了过来，拿起《傲慢与偏见》，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说借我看看这本。完了带着没收的扑克、象棋还有我的《傲慢与偏见》走了。

这下子可完了，我的书被暴露了。现在纸牌、象棋都是错误的，只有看书是正确的。呼啦啦，大家把我和我的名著围住了。《简·爱》来南京那天就被指导员借去未还，刚才连长又拿走《傲慢与偏见》，我手上只有《琥珀》上中下三册了。分队长陆友过来先拿走了中册，林达武抓过下册，孟建国慢了一秒，但也抓住了下册的一角，两人都想要，下册在两个方向力量的作用下，很快变成两本下册。我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但没吱声。我对书的珍惜超过别人，借给别人书往往会搭一个书签，我讨厌别人在书页上折记号，我讨厌在我书上作任何记号，何况还把整本书撕开。但撕我书的人都是我的带教师傅，又何况大家都出门在外，连个消遣的东西都没有，我只能忍痛看着。

这时姚勇懒洋洋站起来说：“反正都撕了，不如多分几册，我今天也学习学习。”接着我听见哧—哧—两声，我不知道姚勇手里的几页，是从林达武和孟建国谁的手里分出来的。脱爱民、韩林也过来分册子，张明震、陆正冲也过来分册子，从隔壁串门回来的林孝丛、陆应球、毛惠明也来分册子，最后连任斌这从来不沾书本的家伙也分了一册子；分队上下十五人只有上尉吕新没分到册子，陆友说：“老吕，也分你半本书学习学习，不然就显得我们干部的觉悟比战士还低。”说着两手向两边一拉，我的中册也被分成两扇。原本只有上中下三册的《琥珀》，一下变成一本上册，两本中册，十二本下册，加起来一共十五册，全分队刚好人手一册。

我还为自己的书担心，担心这不是最后的结局。果然，在我找分队长换中册时，上册又遭分解。我看完中册找下册时，上册和中册就各被分成十四册，分队每人一小册。我挨册拼着看完《琥珀》找指导员要《简·爱》时，指导员说《简·爱》在一楼机械一分队手里。我找到机械一分队时，《简·爱》也变成十五册，简的爱情故事已经七零八落了。连长的《傲慢与偏见》流落到特色分队，我找到它时，它已是十三册了。最后几乎是全连人手一册，南京回来前，我各分队收集我的书，来时的那五本书，已经变成接近一百本了。

这次南京轮训，保障飞行没几次，却全连都名著了一回。是我们连单位时间阅读世界名著人次最多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