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说我对围棋的理解比较独到的话,我同意,修业的那些年,‘平常心’这三个字我的确做到过。
“创造围棋进步的是安定的精神动力。我自己,是由中国的古籍支持着。
“八十七岁的我所走过的道路,应该可以说是追求中和的人生吧。”
——吴清源
1.吴清源先生有两部自传。一部是古稀之年从棋坛引退时的《以文会友》,中译本改题为《天外有天》。另一部是米寿之年的《中的精神》,删繁就简,实际字数不及前者一半,很多事情只说了个大概,点到为止。有智慧的老人说话、写文章,经常稀稀疏疏、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进度却很快。饶是如此,这本书里也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淡淡的闲笔,譬如,说到1939年与川端康成夫妇一起在伊豆休养,忽然来了一句:“我还吃了川端夫人做的煮鸡蛋。”(《中》P110)
很多人读到这句话都会停顿一下吧。煮鸡蛋而已,有必要说吗?而他这么说了,自然是有原因的。最容易想到的是,战争期间,物力维艰,一粥一饭比平常更显得来之不易。其次,川端康成何许人也?“他是那种瞧你一眼就能够看透你心思的人。”(P111)他懂人,也懂棋。对于吴清源来说,他是棋界之外的知己,两人有如隔河相望的两座高峰。只可惜,真正的高峰之间的对话幽寂无声,我们在山脚下的碎石乱草丛中,所能听到的只是川端康成提出打赌,看谁先调养好身体——而所谓打赌,实则殷勤劝勉:努力加餐饭;至于川端后来责怪吴赢了却没请客,实则额手称庆。这一切,吴清源先生真的会不懂吗?故此,川端夫妇的情谊非比寻常,殊堪念想。
这些都不难理解。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些疑问,却颇费思量。吴清源当时虽则不过二十五岁,却已然在棋盘之上和棋盘之外历经惊涛骇浪。这样一位胜负师,当他面对一只普普通通的煮鸡蛋——且不管是什么人煮的——会作何感想呢?再者,八十八岁的吴清源先生,说起六十多年前的川端夫人的煮鸡蛋,除了忆故人,还会作何感想呢?如今,这些疑问再也无从探询了,真叫人怅恨不已。转念想来,即使在最后的十几年里,有人问到,所得到的答案恐怕也就是沉默吧?
说到这里,不由得想到阿城的《棋王》。阿城用了鲁迅的笔法,虽然略嫌简率,却特别能见出人物的精神。正好比他笔下的王一生,虽然破衣烂衫、瘦骨嶙峋,却不能掩其丰采。王一生的精神和丰采,尽在于下棋和吃。贯通这两种行为的要义,在于小说假借杰克·伦敦和巴尔扎克的小说所说的生命,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况且,肯定有人会说,吴清源跟王一生可不一样。是的,吴清源先生身边的人都说,他的世界里只有围棋,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给他吃同样的东西,他也会浑然不觉,他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几乎为零,如此等等。然而,一位物理学家却透露出别样的信息:吴清源先生平时话不多,而谈起养生和哲学,就会多一点。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张文江《<养生主>析义》区分了养生的两个层次。概言之,形而下者为养身,形而上者为养神,形而上者统摄形而下者,养神包含养生、养身在内。吴清源先生感兴趣的养生,无疑应该是养神,至于养生和养身,有与他同命七十年的夫人中原和子呢。
时人热衷养生。其实,大多数人所关注的,称之为养身都有点勉强,简直就是活命,充满各种焦虑。诚然,民生多艰,活着就很不容易。鲁迅在临终遗言里说:“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实在是深切领悟了生活之艰难,但是,想要真正理解鲁迅让人“好好活下去”的意思,还应该读一点中国的历史和经典。退一步说,就算仅仅在日常生活的层面来理解,任何时候都懂得要咬紧牙关,自己想办法活下去,那也不坏。
从艰难困苦的现实中总是能产生智慧的结晶。子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一部《周易》,就是从生存的忧患中提炼出来的智慧。围棋也是如此。它的由来就与《周易》有几分相似。吴清源先生多次说到,围棋与天文和《周易》有着很深的联系。
可以说,围棋也是“活下去最要紧”。学棋的人记住的第一句口诀必定是“金角银边草肚皮”,说的就是:棋盘的四个角上最容易活棋,边其次,中腹更次。换言之,这句口诀也是让人记住:要活棋。再者,学棋必不可少的功课就是做“死活题”,学会杀棋,自然也就学会做活,因为必须考虑到对方采用最顽强的手段来求活——之所以通常把题目出成如何杀棋,大概是让初学者更来劲吧。常听人说,业余五段以下,说到底就是比死活题,这句话或可商榷,特别要避免过犹不及,但是毕竟也有些道理。业余高手之所以为高手,甚至,职业棋手之所以为“职业”,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死活问题基本上不会出错,彼此之间在技艺上的差距微乎其微,然后,才说得上“进乎技矣”,进入“道”的层面。
2.活棋是硬道理。然而,也有反例:围棋经常用到送子、弃子战术。主动送一两个子让对方吃掉,从而取得外势,或者换得更大的实地,或者求得先手,把局部安定下来,转向别的战场,都是常用的手段。至于将可以做活或逃出的一块棋子弃掉,来获得全局的主动和优势,则需要更高更强的大局观,以及整体上的判断能力和把握能力。在这一点上,吴清源先生堪称独步,他的弃子战术经常出人意料,让旁观者(甚或是在多年之后打谱的时候)看得惊心动魄。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掀起“聂旋风”的时代,聂卫平也有过采用弃子战术而逆袭获胜的名局,而他在棋盘上的整体观和大局观也至今为人所称道。不过,相比之下,毕竟还是吴清源先生的弃子更高一层,他经常会弃一些可弃可不弃、不弃也不至于局面被动落后的棋,而聂卫平的弃子,有的时候,有点“壮士断腕”的意思。
归根到底,送子、弃子,都是为了最终获胜。就此而言,围棋跟象棋,不管是中国象棋还是国际象棋,好像没有太大的不同。两者之不同在于,象棋拼子是为了拉开空当,寻找机会将死对方,或者在劣势下,不得已而杀个两败俱伤,最终求和;而围棋的送子、弃子乃至对杀,目的是在棋盘上获得更大的空间。说得更确切一点,两者之不同在于,围棋即便获胜,也不是、甚至不能不让对方活棋——高手还常常迫使对方在有限的空间里就地做活,在外面获得更大的空间。此外,象棋对手之间差距稍大一点,高手比较容易把低手的棋子全部吃光,而围棋职业九段对业余初段也做不到。
吴清源先生在《中的精神》里说,1934年,他曾经在“满洲皇帝”御前,与其侍从对局,让五子。溥仪忽然开金口,要他“把对手的子全部吃掉”(在《天外有天》里的记述是“朕想看你吃他的子,越多越好”)。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是吃得越多越好,也有违棋理)。溥仪下这样的旨意,一则是显然不懂棋(也许知道基本规则,那也不算懂棋),一则是亡国之君的满腹怨恨化为暴虐之气——而且是让吴清源吃自己身边侍从的棋,类似于受虐了。中国历代史家大都认为,在战争中虐杀战俘甚或屠杀无辜的军队,就已经露了败象,注定不得长久。相反,他们心目中理想的王者气象是“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这可比围棋上迫使对方做活还要有气派。
当然,不管怎么说,围棋仍然要分胜负:在纵横各十九道,共计三百六十一个点的棋盘上,经过漫长的对局,争取最终比对方多活一点点——就在这一点点上分出胜负。
围棋的规则决定了几乎每一局棋必定有胜负。只有在让先等少数情况下,才会出现和棋,如果是分先,和棋就非常罕见。这里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悖论:象棋以将死对方为目的,但是比较容易出现和棋;而围棋并不以杀棋为目的,总是要在局部妥协、相安无事,但是最终很少有和棋。这或许也是一种奇妙的平衡吧。也正因为如此,在劣势下,象棋可以改变战略,以求和为目的;而围棋只能放出“胜负手”,放手一搏,寻求反败为胜的机会,否则只能投子认输:非胜即负,没有第三种选择。
3.倘若饱食终日,清乐忘忧,“手谈”一场,“坐隐”半晌,那倒真可以“随缘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唐寅诗),自己也觉得十分洒脱。棋手对局,不可能这样——毕竟,争取获胜,本身就是围棋这种游戏内在的要求。《天外有天》讲述了与木谷实第一次“十番棋”之后,吴清源先生感言:
不容置疑,要想在胜负之争中连胜不败、独霸擂台,就需要对取胜抱有一种强烈的倔强心。而我,一旦对取胜变得清心寡味,那么对局时不知为何对手也变得不露破绽;相反,若对胜负之争充满信心,那么顿时会产生一种神奇的精神力量,将对手迷惑以致诱其误出失着。
总之,围棋是两人共同创造的艺术。同时应当毫不含糊地指出,围棋完全是为了取胜才引起互相残杀。围棋是不折不扣的胜负世界,除了要求常胜不败之外别无他求。说到底,不获胜就无人承认它的巨大价值。(P107)
在《中的精神》里,为上面的话下了一个注脚:
如果我在“升降十番棋”中被某个棋手打败的话,我想我的棋手生涯也会就此结束吧。因为如果输了,我就无法在日本待下去了,必须回中国。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紧张感去面对十番棋的。(P157)
如此说来,吴清源先生下了十七年的十番棋,打败了所有能够成为对手的棋手,竟然是他别无选择、必须完成的奇迹。
多少有些矛盾的是,在《天外有天》里,说到“昭和二十年代最大的争棋”,也就是对藤泽库之助的十番棋,吴清源先生又说“我于临战前从未有过‘必胜不可’、‘决不能输’之类的念头。因为我历来认为胜负取决于天运,……我只要在盘上竭尽全力,结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P197)仔细品味这些话,恐怕不得不说,所谓“竭尽全力”、“听天由命”,其实是以一种更高的方式来看待胜负吧。简单说来,就是把胜负心放在一边,把精神全部集中在棋盘上,争取获胜。在《中的精神》里,吴清源先生也反复强调超越胜负,说自己“从不把围棋当作胜负去看待”,(P30、P215)这固然有认识上的进一步提高,恐怕也不得不说,跟他越来越远离了争胜负的职业棋坛有关吧。
4.既然争胜负,就该有公平的游戏规则。有棋盘之内的规则,也有棋盘之外的规则。棋盘之内的规则,中日之间略有差异,吴清源先生认为,中国规则“伴随着围棋的发祥与发展而锤炼成型”,因而“顺乎自然”;但是,无论采用什么样的规则,对于双方棋手来说都是公平的,因为棋盘内的规则并不因人而设、因人而异。而棋盘之外的规则,可以争议的问题就更多一点。譬如,吴清源到日本之后第一次与本因坊秀哉对局,曾经遇到多次的“打挂”:后者以其权威,可以随时宣布对局暂停,且不限时。真想不出还有什么竞技比赛是像这样可以让运动员兼当裁判员的,而且,这实际上把围棋变成了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围殴。经过吴清源、木谷实这些晚辈力争之后,这个规则逐渐改变,乃至废弃。沧海桑田,山河更迭,也都是寻常事。前辈的尊严,实在不必用这样的方式去维护。
与之相关的是对弈时间限制。退一步说,就算没有别人帮忙研究、支招,毫无时间限制的长考——“打挂”也可以视为超长的长考——一定就好吗?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围棋的每一手都有可能带来千变万化,棋手只能从天量的可能性中选择值得考虑的应对,虽然直觉容易出错,但是在很多情况下,直觉中的那一手棋也就是好棋,至少也不会太坏。吴清源先生主张“一日终局”,除了便于保证对局公正,他也认为“限用时间短,但棋艺不一定下降”。而且,他所敬重的本因坊秀荣名人也曾提出同样的想法。这在当时推行起来颇有难度。到现在,才基本上都是“一日终局”。日出而弈,日入而息,实在也差不多了。逝者如斯,昼夜不舍。围棋一旦开始就应该顺势运转,让它完成。现实世界没有“打挂”,甚至也不允许“封盘”。实际情形能够允许双方“搁置争议”,那就是值得庆幸的事情。更多的情形是,面临极其困难的局面,终究也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作出决断,再三再四的思考,有时候反而会使人推翻正确判断,作出等而下之的决策。有意思的是,在棋盘上,高手往往会把选择的主动权让给对方,所谓“保留变化”,或者主动去“试应手”,然后顺势而为,就好办多了。
再者,既然“围棋是两人共同创造的艺术”,在棋盘上尊重对手的方式,就是努力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吴清源的老对手、好朋友木谷实堪称典范。同样是对本因坊秀哉,跟他下引退棋的木谷实全力以赴,经过长达半年的对局,最终执黑五目胜(当时黑棋不贴目)。即便是跟实力悬殊的业余对手,木谷实也如狮子搏兔用上全力。吴清源先生两部自传里都说到,即使跟一个让九子且十年未进一子的对手,木谷实也会用一整天的时间下一局指导棋,就像是真正的对局。这让吴清源先生也不得不以略带揶揄的口吻,对双方的“忍耐心”表示佩服。事实上,吴清源自己也是如此。在他们的后辈中,李昌镐也是如此——不管对手是什么人,都会一样认真下棋。
尽管围棋注定要争胜负,但围棋确实也有艺术和道的层面。因此,也真有这样的例外,为了追求围棋的“美”,宁可输棋,也绝不下“俗手”、“恶手”,以免“污染棋盘”——最典型的就是以“美学家”著称的大竹英雄。韩国围棋随着李昌镐等人的出现而兴起之后,中日棋手私下里都很不以为然,觉得招法过于凶悍。但是,平心而论,也不能鄙薄太甚,因为他们的下法确实有助于开拓围棋的思维。总而言之,就像围棋的胜负不可贪求,围棋的美也不可勉强,还是让它自然到来才好。这或许就是所谓“平常心”。吴清源先生在百岁致中国棋迷书里说:
如果一定要说我对围棋的理解比较独到的话,我同意,修业的那些年,“平常心”这三个字我的确做到过。
5.不知道为什么,在《天外有天》和《中的精神》里,吴清源先生都以不少篇幅说到弟子林海峰,但是,都没有提及送给林的“平常心”。1965年,第四期名人战循环赛,遭遇车祸之后的吴清源先生八连败,前所未有。所幸后继有人,林海峰脱颖而出,获得挑战资格。对名人坂田荣男第一局失利之后,他去找吴清源先生。先生对他劝勉一番,又在扇面上题写“平常心”三字给他。此后,二十三岁的林海峰发挥出色,战胜坂田,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名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平常心”的启示有关,后来,林海峰的特点就是没有什么特点,他很少有“惊人的一手”,却让对手很难对付。
现如今,“平常心”似乎成了心灵鸡汤常用作料,与之类似的还有“放下”、“舍得”,等等。而心灵鸡汤被人当补药吃进,无非是因为它明里暗里告诉人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最后就会“成功”,或者得到“幸福”、实现“自我”。那么,吴清源先生所说的与心灵鸡汤式的平常心,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哪里?这还真是个棘手的难题。概言之,心灵鸡汤式的平常心说到底是一个手段,而不是目的。吴清源先生所说的平常心与之截然不同。
在上面提到的与藤泽库之助十番棋之前,有人问到对胜负的预见,他回答说:
我只要能保持恒常之心,就不会输棋。(《天》P197)
仔细想来,所谓“竭尽全力”、“听天由命”,只是一种通俗易懂的说法,恐怕并未真正说出吴清源先生所领悟到的围棋之道。反倒是这句看似率尔作答的话,泄露出些许奥旨:以“恒常之心”或“平常心”去对局,每一手棋都根据棋盘上的运势,完全遵从棋理,那么,最终的取胜几乎成了由此自然产生的结果,或者,竟是平常心的印证。平常心应当就是棋手追求的目标——说起来,这好像也很平常,但是,真要在对局中做到,实在是太难了。再者,这里的前提条件是在围棋的技艺层面,或者说对于围棋的认识至少也得接近于一流棋手的水准,然后才可以谈到平常心。
总之,平常心说来平常,实则绝非平常。平常心超越了棋手个人的理性和意志,达到了主观与客观的统一,用习语来说就是“人棋合一”。或许,“平常心”亦可称为围棋的“道心”——前者来自禅宗,后者归宗儒学,两者相通、互训,而两者共同的特点就是看似寻常,百姓日用而不知,却又微茫难求。虽然禅宗自有“平常心即道”一说(《五灯会元》卷四),但是这里说的“道心”,亦即吴清源先生晚年提出的“中的精神”,当来自儒家“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
相较之下,从《以文会友》到《中的精神》,单单就这两个书名来说,就往上走了一大步。“以文会友”出自《论语·颜渊》:“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棋盘虽小,却也风云激荡、烟火弥漫,而从棋坛引退,就此偃旗息鼓,不妨以文会友:吴清源先生如此给自传命名,实在是别有一番意思。细读全书,棋盘之内的刀光剑影和棋盘之外的种种冷暖遭际已经渐渐消散,但是尚未净尽。尽管如此,“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他已经有意识要平息这一切。中译本改名《天外有天》,不好。盖因知道天外有天,固然有积极向上的力量,格局也颇为宏大,但是,这毕竟只是中等层次以上就应该有的见识,而且,还有较为明显的胜负心,而吴清源先生早已远在这个层次之上(本文的引述采用中译本书名是为了遵从实际)。至于从“以文会友”到了“中的精神”,正好比从《论语》到了《尚书》在两部自传里,吴清源先生都不止一次说自己一生都在不断研读中国古代经典,而他从七十岁到八十八岁,直到百岁,对围棋、对一切的认识都在不断进步,也是凭借着经典的力量。
6.1935年,曾经殷勤眷顾吴清源,并且有意对其传授日莲宗的西园寺公毅先生去世,这使二十一岁的吴清源“心灵深处仿佛顿时出现了无底的空洞,在难以解救的寂寞中,度日如年”(《天》P73~74)。少年漂泊,身负养家糊口、求生存的责任,在棋盘上埋头苦战,他需要有一种精神支撑。在这一年秋天的升段大赛之际,吴清源出现了神灵附体般的状态,他听到了内心的声音:“回天津!”于是,他向大赛请假,回到天津修行。可以说,“回天津”的声音,除了引导他皈依之外,另有一种象征意义:在此之前,他因留守天津的二哥吴炎而结缘红卍会;而在七年之前,十四岁的吴清源正是从天津坐船出发,到了日本——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这个少年将成为围棋积五千年变化而下来之道成肉身。
多年以后,川端康成如此写道:
我觉得中国棋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他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放射出来光芒。只不过是,在他背后的这一股强大的光源沉沦在深深的泥土里。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到这种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有点减弱;或是过去到现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也是很多的。
对于吴清源个人而言,这段话只能说是后见之明,因为川端康成写作的时候,已经充分领略了吴清源的天纵之才。尽管如此,这段话还是显示了川端康成非同寻常的、深邃而宏阔的眼光。直到今天,有这样的眼光,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也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据说,日本围棋界人士大多只限于探讨吴清源先生的棋艺,这不奇怪,简直理固宜然。可是,就连中国围棋界某位前辈级的人物,也主张把吴清源先生只当作一位伟大的棋手,至于他晚年热衷谈论的哲学思想、中国传统文化等等,甚至于“六合之棋”,好像并不值得特别重视。这当然不对,但是也无话可说。
在《中的精神》结尾,吴清源先生说:
创造围棋进步的是安定的精神动力。我自己,是由中国的古籍支持着。
八十七岁的我所走过的道路,应该可以说是追求中和的人生吧。(P217)
吴清源先生晚年提出“二十一世纪的围棋”(从时间来说)或“六合之棋”(从空间来说),都是“中的精神”或“中和”在棋盘上的运用和显现:
阴阳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阴和阳的中和,所以围棋的目标也应该是中和。只有发挥出棋盘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那就是中和的意思。每一手必须是考虑全盘整体的平衡去下——这就是“六合之棋”。(P215)
既然是“阴和阳的中和”,那么“棋盘上所有棋子”应该理解为黑白双方的棋子。同理,“考虑全盘整体的平衡”必须把黑白双方都包含在内。而且,围棋之中和与平衡,不是静的,而是动的,它是变化着的中和与平衡。更重要的是,如前所述,围棋不在于杀棋,而在于活棋。威胁意味着考验,斗争意味着激励,围棋之中和与平衡意味着双方都在杀机中求生机。黑白双方承担着同样的天命,共同完成天机的演绎。至于胜负,则是双方竭尽全力之后必须接受的结果。胜负与中和之间似乎包含着无法调和的悖论。然而,一方面,“天地之大德曰生”,另一方面,“天地不仁”,这是天地之阴阳。天道就是如此,棋道亦是如此。
7.吴清源先生晚年还提出了围棋中的一个更大的悖论,包含在他对“天元”的思考之中。在百岁致中国棋迷书里,他还说:
把第一手棋拍在天元,现在的年轻棋手们似乎已经没有人这样做了,这终归是件遗憾的事情。……用《易经》里的话来说,天元也就是无中生有的最原始的一点,占到这个位置,足以雄视八方。
问题在于,如果有朝一日,棋手都认识到了天元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并且,都有能力在占据天元之后,发挥和运转它的能量,那么,执黑先行者就注定占得优势,这岂不是将会使围棋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有理由相信,吴清源先生对于天元的思考应该不是无稽之谈。只不过,可以在吴清源先生之后继续探讨这个问题的棋手,不知道有没有出生呢。
围棋本来就包含无量数的变化。赵治勋说:“吴清源先生的棋完全是随机应变的好棋。”他的一粒棋子摆到棋盘上,每每进可攻、退可守,也可以腾挪、逃逸,也可以转换、放弃,可谓应变无穷。当代围棋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相比,速度更快,变化更多,正应了吴清源先生所言:“二十一世纪的围棋也要继续变化下去。”(《中》P207)就连围棋的规则,也在变化之中。在《天外有天》的结尾,吴清源先生就曾专门讨论规则问题。当然,围棋规则的改变仍然是为了更好地体现围棋之道,而不是像国际乒乓球比赛的各种改变那样带有乒乓球运动之外的因素。而上述关于天元的探索,倘若真的有所发展,几乎可以肯定,将会带来规则上的调整。
在此,不妨设想:能否集各国棋手的智慧,适当修改围棋规则,让它出现和棋的概率稍稍提高一点点?围棋的和棋与象棋的和棋大不一样。象棋的和棋,实际上两败俱伤,都已经没有力量杀死对方,最后的结果相当惨烈。而围棋的和棋,结局会很好看,将会自然显现围棋之美。当然,也不能让围棋太容易出现和棋。毕竟,物以稀为贵。围棋中难得一见的和棋,倒也误读式的应了一句古话:和为贵。和何以可贵?曰:和实生物。万物生生不息,此为天地之大德。吴清源先生说围棋的目标是中和,也应归结于此。
2014年12月1日,吴清源先生逝世消息传来,哀恸终日。2日下午动笔。3日放下,写短文,4日完成短文“化身长逝,棋道永存”,5日在澎湃刊出。然后接着写此文,夹杂别的事情,于19日完稿。2015年1月8日改定。
文/朱生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