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红楼梦》中的人物服饰取历代汉服之精华,各式各色,熠熠生辉,令人惊叹。而在胡晓明看来,《红楼梦》中的服饰描写还是以衣裳写隐情的集大成,使得“衣”这一符号的古典叙事/抒情传统得到极完美的发展。
服饰中蕴含的美学,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符号。钱锺书在《管锥编》中,曾以“衣”来比喻修辞之学,所谓“衣者隐也,裳者障也”。但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对于衣的关注,更多是从物质层面出发,而较少涉及文学与艺术层面。
十多年前,胡晓明开始研究这一课题。在他看来,艺术与文学中极为丰富的衣意象与衣感性,足以展现出中华民族以艺事通天文、以艺事通情文之美感特色,从中可认知华夏文明区别于西方文艺之精神微至处。因此,衣之华夏美学,既是一套政治社会历史之大美学,亦是人心微处的小美学。衣道的核心,是文质彬彬的传统,温柔敦厚的情意,修炼内在生命的德性,表现文化生命的充实。探讨“衣道”如何可能,即探讨中国文化的精神复苏如何可能。
本文正是从艺术与文学的角度来说“衣”。
——编 者
中国艺术与中国文学,“衣”意象之指向不一。前者指向宇宙生命之道的体验,这与道家的气化本体论以及儒家的道德美优势有关系。后者指向人心人情之微至,衣是怀乡怀人诗、乐府诗、战争诗以及艳情文学的重要符号。
“衣者隐也”与中国抒情传统
王引之训“衣”为隐:
依,隐也。(古音微与殷通,故依隐同声。《说文》,衣,依也。《白虎通义》,衣者,隐也)。谓知小人之隐也。
案,衣隐同义,“隐”即含藏在里面的东西。又有言内与言外之别,一方面隐藏一些东西,另一方面又表现一些东西。因而形成中国文学特有的衣思维:含蓄地表达、不言之言、言在此而意在彼。闻一多更将此发展而为隐喻:
隐语古人只称作隐,它的手段和喻一样,而目的完全相反,喻训晓,是藉另一事物来把本来说不明白的说得明白点;隐训藏,是藉另一事物来把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喻与隐是对立的,只因二者的手段都是拐着弯儿,借另一事物来说明一事物,所以常常被人混淆起来。隐与喻,目的虽不同,效果常常是相同的。
从现代的观点看,文章写作之“衣思维”,兼明喻与暗喻,恰是中国诗学的艺术要义。中国抒情文学一大特征,即抒写隐情,即:把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隐蔽的感情,往往是一种私人文学。其实不一定是为了抒情,如果要抒情,不如写小说或散文直言更有效果。往往是为了制作一件美丽的语言衣裳,作为人生的某种耐人寻味的纪念。
抒写隐情的特征,皆将能指与所指的关系灵动化、细节化、韵味化,尤其是爱情文学中的衣,是一个传达情意的语言艺术符号。
吾人可暂离经学,从文学角度解读《诗经》中那些男女之辞: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郑风·子衿》)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郑风·出其东门》)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郑风·褰裳》)有狐绥绥(朱熹:“绥绥,独行求匹之貌。”),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卫风·有狐》)以衣饰代指心中暗恋的理想才子或娟洁的女子,言在此意在彼。再看婚后的家庭生活中: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豳风·东山》)征夫思家或思妇怀远,,皆借衣以抒写深情,遂成后世一大传统手法。再看宋词中的衣饰作用: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晏几道《临江仙》)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牛希济《生查子》>既刻画了多情女子的美丽神情,亦写出了两心相通的深心密意。“心字罗衣”与“绿罗裙”,从此成为男女抒情的美典。
衣对身体的指涉,成为香艳诗词的经典手法: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陶渊明《闲情赋》)衣对自己身体的指涉,亦成为入骨相思的经典手法:譬如《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以缓”一句,世后续写不断。
后代的以衣思亲,成为一种传统。陈玉兰《寄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唐代边塞诗如“日旰山西逢驿使,殷勤南北送征衣。”不胜举。
《红楼梦》:以衣裳写隐情的集大成者
《红楼梦》更是以衣裳写隐情的集大成,艳情文学的张扬发露,已经变而为日常人生的素朴自然。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有一个场面:
(宝钗)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为什么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两声?作者没有写。原来黛玉和湘云所见这一幅“夏日侍睡女工图”,使情痴的黛玉,产生了羡慕嫉妒,甚至对宝玉的怨。这幅图至少有两层意蕴,一是宝钗有意无意间取代了袭人,二是宝玉的兜肚,必然含有宝玉最隐秘的生命气息,接触这个兜肚的人,一定能感应这种气息并传递某种信息,以一小小的衣物,自然而细致地揭示了钗黛之间微妙的情场心理。作者不是抒情,而是写隐情。将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
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囊袋》。宝玉在贾政面前做诗,得了表扬,一出门,就被几个小厮围住,要他赏钱,一个要解荷包,一个来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黛玉听说,将正绣着的一个荷包,一赌气几剪刀铰破。因为,她以为宝玉的那个荷包,当然也在小厮们抢劫之列了。荷包也是一针一钱绣出来的,是情感的符号,荷包还熏着女儿喜欢的香料,更是私己情意的符号。黛玉如何不生气?于是,当宝玉连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贴身的地方将荷包解下,递与黛玉时,黛玉又如何不感动呢!小小的荷包,竟负荷着又悲又喜,又嗔又爱的感情。再看第三十四回,宝玉叫晴雯送两条手帕给黛玉,为什么这样做,作者也没有写。黛玉说:“这帕子肯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用吧。我这会用不着这个。”晴雯笑着说:“不是新的,是家常旧的。”黛玉一听,想了想,一下子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书中写道:“林黛玉已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
而宝玉与晴雯的感情发展,始终有“衣”在其中穿针引线。第五十一回,袭人不在家,晴雯与麝月服侍宝玉,夜间麝月出去,晴雯唬她,没有披衣前着了凉,宝玉叫她“快进被窝来渥渥”,这是二人因缘之始,是小儿女无机心纯洁动人的情缘。接下来晴雯果然病倒,恰巧宝玉将贾母所赐一件俄罗斯来的孔雀金裘烧了一个洞,明早见不得老祖母。于是正发高烧的晴雯只得奋勇拼命,以至补完之后昏倒在地。后来晴雯死后,宝玉睹物伤心,关起门来焚香祭亡魂。尤其是第七十七回《俏丫头抱屈夭风流》,写晴雯临死前拼尽残存的一点力气,在被窝里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要宝玉穿上,说:“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了……,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这真是中国文学中惊心动魄一幕!晴雯姑娘之用贴身小衣,既表达了对宝玉公子炽热大胆之情,又表现了对旧礼教、旧秩序的压抑的反抗,兼有自由生命之倔强刚烈与男女情缘之深至细腻,如此用“衣”,兼有衣之二柄:突破秩序与直入人心,二者相反而相成。
《红楼梦》中,这一符号的古典叙事/抒情传统得到极完美的发展。天心与人情,亦是中国衣意象之二柄;反抗与爱,亦是相反而相成的二柄。
文/胡晓明(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发表时有所删减,原文题为《“衣”之华夏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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