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达玛沟文物展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七块在今新疆和田市于田县胡杨墩出土的《舞伎图》残件,这是这次达玛沟文物展中年代最早的壁画,被初定为晋朝时期即公元3至5世纪(参见刊头图)。
达玛沟遗址在今和田市策勒县,于田县则稍往东,紧邻策勒,而再稍往东的民丰县,就是著名的尼雅遗址。对胡杨墩《舞伎图》的初步研究,都提到了贵霜帝国犍陀罗风格的影响,这让我联想到了距其不远的尼雅遗址。尼雅最惊人的发现,就是出土了大量佉卢文木牍,而佉卢文是贵霜帝国的文字,阿富汗出土的最早的大乘佛经就是佉卢文。贵霜和于阗(今改于田)、尼雅,究竟有什么关系?
对一般中国人来说,尼雅遗址最重要的也许并非佉卢文书,而是那儿还出土了不少汉简及汉字织物。国宝级文物“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衾、“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延年益寿长葆子孙”织锦等,均出自尼雅遗址。王国维最先考出尼雅即《汉书·西域传》中所记之“精绝国”。日本考古专家对尼雅遗址出土木材进行了14C测定,推测其年代为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4世纪。因于阗曾受汉朝节制,故精绝国明显有汉化特色。尼雅佉卢文书出现的年代则较晚,大致在公元3世纪东汉末年汉朝失去对西域控制以后,具体上限尚无定论,下限则约在公元4世纪中。
精绝国后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大量佉卢文书?我有一大胆猜想:精绝国或有可能就是早先未远迁之月氏族所建,和远迁中亚后来创建贵霜帝国的大月氏本是远亲。公元3世纪时贵霜帝国受波斯萨珊王朝的打击开始瓦解,最后被印度化的笈多帝国所取代,贵霜末期月氏王室之一支,有可能退至于阗地区来寻亲,精绝国因此也就进入了一个佉卢文时代,并明显受到贵霜帝国文化影响。
现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原中国佛学院副院长传印法师,写过一篇《月氏族与贵霜王朝》,为上述推测提供了一条颇有力的证据。传印法师依吕澂的考证在文中提出,贵霜王朝鼎盛期的第三代国王迦腻色伽,出自于阗小月氏,理由是此王汉译王名前冠有“真檀”二字,真檀即真陀,是于阗的别名。吕澂认为:原居河西的月氏族,其大部分即所谓“大月氏”迁走了,有小部分所谓“小月氏”留居于阗,而迦腻色伽王即属留下的小月氏族,与贵霜王朝前二代并不是同一个系统。要真如吕澂和传印法师所说,那么,出身于阗小月氏的伽王之后裔,在贵霜末期的月氏王朝瓦解后“叶落归根”,岂非再合理不过?而所谓“于阗小月氏”,则很有可能和尼雅“精绝国”有关。
专家们释读尼雅佉卢文书时发现,约有三分之一的文书是“国王谕令”,许多文书也都以国王纪年开首,其文书格式都具有明显的贵霜帝国特色。现一般依中国史书记载称这些国王为“鄯善王”,林海村教授释读和考证出佉卢文书鄯善王系中最早的一个王是“童格罗伽王”,其文书开首纪年为“时唯36年4月7日,伟大的国王、众王之王、太上、胜利者、具法有道者、威德宏大的国王、童格罗伽天子,在位之际”,使用了和公元2世纪贵霜碑铭几乎相同的王称。在佉卢文书中尼雅被称为“凯度多”州,若真是贵霜末期的月氏王族转进塔里木盆地南缘统治,“精绝国”降格为州也就顺理成章。
尼雅佉卢文书中,还经常提到来自西南方向SUPIS人的威胁和入侵,如:“SUPIS人之威胁令人十分担忧,余等将对城内居民进行清查”;“现有人带来关于SUPlS人进攻之重要消息”;“现来自且末之消息说,有来自SUPIS人之危险……兵士必须开赴,不管有多少军队……”;“SUPIS人从该处将马抢走”;“SUPIS人抢走彼之名菩达色罗之奴隶”;尼雅人几乎是在预感到要大难临头中,忧心忡忡地度过了最后的日子。1995年中日联合考古队考察尼雅遗址时也发现,宅院四周白骨累累,内部各种遗物四散,房门敞开或半闭,存放佉卢文的陶瓮密封完好,储藏室里仍有大量食物,纺车上还有丝线,甚至还发现一具没有解开脖上拴绳而饿死的狗的遗骸。种种迹象,似乎指向尼雅最后是被一夜灭国。有认为SUPIS即藏北高原的苏毗人,或也可推测是欲剿灭贵霜帝国余续的笈多帝国势力。
1993年在阿富汗发现的罗巴塔克碑铭,明确了迦腻色伽一世之前有三任贵霜王,且皆是父子传承,迦腻色伽王和前二代贵霜王不属同一系统的论点被推翻了。因史料缺乏,贵霜帝国的历史仍然扑朔迷离,但大致的轮廓还是清楚的:大月氏先统一大夏,分五部翕侯;五翕侯中贵霜翕侯坐大,建立起贵霜王朝;月氏内部又灭贵霜建新的月氏王朝;贵霜、月氏内部可能也有分裂。中国古代史书对这些王朝沿旧习统称为大月氏,西方则一般统称为贵霜帝国。林海村教授有篇文章引过尼雅佉卢文书(第514号)中的一首小诗,多年前对历史背景尚不了解时初看到,我就被深深打动,如今再读,疑似贵霜帝国月氏遗族所发的慨叹之声,变得更为清晰:
大地不曾负我,
须弥山和群山亦不曾负我,
负我者乃忘恩负义之小人。
我渴望追求文学、音乐以及天地间一切知识——
天文学、诗歌、舞蹈和绘画,
世界有赖于这些知识。
在上博这次达玛沟文物展中,还看到一件于阗文书木牍,和尼雅佉卢文书木牍颇为相近。于阗文属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伊朗语支,与今阿富汗境内的瓦罕语相近,其字母源出印度婆罗米文笈多王朝字体。《大唐西域记》瞿萨旦那(于阗)国条谓其“文字宪章聿遵印度,微改体势,粗有沿革,语异诸国”;吐蕃文《于阗国悬记》亦谓“其文字悉同身毒(印度),习尚大有华风”。于阗文应是在尼雅灭国后,于阗地区受笈多王朝势力的影响而形成。
笈多王朝约从公元4世纪初至公元8世纪,其早期信奉婆罗门教而不待见佛教,自塞建陀笈多(455-467年)起,改变国策信奉大乘佛教,开始建那烂陀寺。这也足够解释后来受笈多势力影响的达玛沟地区,为何大乘佛教又能兴盛。
再说回胡杨墩出土的最早的七幅《舞伎图》。虽然不少学者认为其最具贵霜犍陀罗风格,但仔细品味,总觉其裸体S形扭身(三屈)的造型,和一般犍陀罗艺术的气质并不太一样,而是印度化的特点更明显。其中有两幅还画出了成年男性的生殖器,也让人较难理解这是佛教题材所允许。颇有可能,这几幅早期壁画并非是佛教壁画,而是受笈多王朝初期风格影响的婆罗门神教题材壁画,至少是婆罗门神教的风格窜入了佛教壁画。在公元初期那个“大乘”兴起的时代,各种文化的融合空前,即使是笈多早期风格,应该也未脱其势,这个取代了贵霜帝国的大帝国,除了强调印度化外,也绝非就没有广义上的“贵霜遗响”。
文/河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