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光,总能看到——这就是真正的阅读、用心阅读带给我们的切肤感受。能看到光,心就不会堕入黑暗。
写作本文,是有感于几位前辈学人与北大图书馆的结缘。
还是先从曾获伦敦大学哲学博士及文学博士学位的学者柳存仁讲起吧。柳写过《记北京大学的图书馆》一文,自述当年求学时,曾参观过一些大学图书馆,发现有的青年男女学生只是借图书馆为“谈恋爱的幽静场合”;有的则视图书馆为“解闷休息的清凉境界”。更有甚者,竟在图书馆里摆上茶点,吞云吐雾地开起同乡会。当然,更多的学子还是视图书馆为读书圣地,“北大的学生们走进北大的图书馆是为了吃他们的精神上的食粮”。
柳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写到的一位在校图书馆大阅报室干了二十多年的管理员。当时那里也只有这一位管理员。这位管理员没有读过图书馆专业,“但实际上他的技术训练却早已超过任何常人之上”。前来借书的人再多,工作再怎么繁忙,“他的管理方法和整理步骤都能够丝毫不紊乱的迅速办妥,没有一位教授或学生不感觉到满意”。因为他们到他那里借阅各类旧报纸,从不会听到他说“查不着”、“借出了”、“正在催还”等词语。更牛的是,他只要见过借阅者一面,就会记住借阅者的姓名和身份。柳文还提到,此人不是专职图书馆管理员,“他在校内的正式的名称只是一个工友,而且他每月所得的薪金,也和其他的看门扫地擦黑板锁课堂的工友们并无分别。他和职业的图书馆员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一天到晚喜欢翻看旧报的内容,谈论十年来的国内外的各方面的变迁”。好读,好学,好思,这位北大图书馆管理员的牛气就是这样炼成的。
第二位要说的是文学家、翻译家金克木。金克木在1930年代也曾担任过北大图书馆管理员,负责借书还书。时间虽然不满一年,却让他经历了一回足以影响他一生的“偷学问”。金先生说,当时他视“书库中的书和来借书的人以及馆中工作的各位同事”为自己的老师。除此之外,他还留意经手的那些借书条。读者还书时,只要来得及,他总要抽空翻阅一下,看自己是不是看得懂。工作得闲,他会一头钻进书库,翻阅、了解各种书籍,“还向书库内的同事请教”。当时北大沙滩红楼图书馆书库有四层,一楼是西文书籍,二楼三楼为中文书籍,金克木常去翻览。惟四楼藏善本书,金先生说,这地方“等闲不敢去,去时总要向那里的老先生讲几句话,才敢翻书并请他指点一二”。就这样,当时那些读者的“借书条成为索引,借书人和书库中人成为导师”,金克木白天在图书馆忙碌,晚上则细读借回去的书。他还发现,来借书的高年级学生,一般多为写毕业论文作参考,他们借书有方向性;低年级学生借的往往是老师指定或介绍的参考书。金克木视他们为他的“读书导师”,说若不是有人来借《艺海珠尘》(丛书)、《海昌二妙集》(围棋谱),这类书他肯定不会去翻阅了解。他还提到,有一次请教一位来借关于绘制地图的德文书的读者,因此知道了画地图有种种投影法,经纬度弧线是怎么画出来的。
至于金克木所说“偷学问”的故事,则发生在他和一位前来借书的教授之间。那天这位教授穿着旧长袍,夹着布包前来借书,将要借的书名写在一张纸上,在金克木面前一放,一言不发。金克木接过一看,教授要借的都是一些古书。教授大概也知道这些书籍不外借,所以他在纸条上写明为校注某本书所需,希望馆长准他借出。见此,金克木便请教授稍候,自己快步跑上四楼书库,请教库内老先生如何处理。库内老先生了解情况后,皱眉道,这位教授不在北大教书,借的又全是善本、珍本,而且他借书从不归还。知道此情,金克木返回去恭恭敬敬告知教授,这些书他无权出借,现在馆长换了主任,他请教授去找主任。教授“一听馆长换了新人,略微愣了一下,面无表情,仍旧一言不发,拿起书单,转身扬长而去”。教授出门后,金克木连忙拿起张纸,将刚才教授记在纸上想借的书名记下来。“以后有了空隙,便照单去找善本书库中人一一查看。我很想知道,这些书中有什么奥妙值得他远道来借,这些互不相干的书之间有什么关系,对他正在校注的那部古书有什么用处。经过亲见原书,又得到书库中人指点,我增加了一点对古书和版本的常识。”金克木还说,他很感激这位久仰大名的教授,“他不远几十里从城外来给我用一张书单上了一次无言之课”,让当时尚是“土头土脑的毛孩子”的金克木惊喜地觉得“偷”到了教授的学问。至于“偷”学问的目的,金克木做过这样的自白:“我只想知道一点不知道的,明白一点所不明白的,了解一下有学问的中国人、外国人、老年人、青年人是怎么想和怎么做的。”金克木这样“偷”他人学问,实在令人钦佩。
现在要说张中行先生了。本文标题即出于他1931年至1935年四年中和北大图书馆的交集,所给予笔者的感触。张中行说:“那时我还年轻,很胡涂加多幻想,盲人骑瞎马。而它(图书馆),像一束微弱的光,有时照照这里,有时照照那里,就说是模模胡胡吧,总使我仿佛看到一些路。”那时张中行与校图书馆一位年过半百的李姓管理员常交往,“这位老人,据说是工友出身,因为年代多了,熟悉馆内藏书的情况,就升迁,管咨询兼出纳。人严谨而和善,真有现在所谓百问不烦的美德”。尤让张中行佩服的是李姓管理员惊人的记忆力,凡张中行想借的书,哪怕再冷僻,只要告诉他,“他经常是拍两下秃额头,略沉吟一下,说,馆里有,在什么什么丛书里,然后问借不借”。少数几次,“他拍过额头,沉吟一下之后,说馆里没有,要借,可以从北京图书馆代借。然后问我:‘借吗?’我说借,大概过三四天就送来。我们常进图书馆的人都深深佩服他的记忆力,说他是活书目”。
张中行那时候到图书馆借书,既没有一个恒定的目的,也没有相应老师的指导,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好奇、好学。所以与那些借书目的明确,有名师指导的学生收获肯定大不同。但即使这样,张中行还是切切实实感到此中有模模糊糊“微弱的光”照耀着他,让他“看到一些路”,感到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眼前越走越亮,天地越走越宽。是呵,前面有光,总能看到——这就是真正的阅读、用心阅读带给我们的切肤感受。能看到光,心就不会堕入黑暗。
文/陆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