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工小白、惯听华亭鹤唳之声、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的犬儒笔者以后的模样,绝对赶不上这个叫保禄(教名Paul)的上海男人。我心底对这个上海男人永远怀着最高的景仰:是模子!
近来添了毛病,有了边走路边看微信的坏习惯,这日正在看路明老师的《今天,写几个上海男人》(刊2015年1月4日“笔会”版),一抬头,看到漕溪北路南丹路路口的徐光启铜像。于是想,不妨来说说这个上海男人吧。
徐光启是著名的科学家,即使在小人书里--依稀记得是那本《中国古代科学家故事》,都是高大上的形象,不过,或许他其实也是一个平常的上海男人。《明史·徐光启传》起首就是“徐光启,字子先,上海人”。当时的上海属于南直隶松江府,行政级别不高,更不是什么大都市,徐家务农,也不是什么世家。
笔者家在上海体育馆附近,就是旧地名土山湾所在的地方,离文定路(路名就是徐光启的谥号)也不远,沿着漕溪北路往北向徐家汇走到南丹路,有一个光启公园,就是徐光启的坟茔所在。余也孤陋,成长生活的半径很是康德,在这些和徐光启相关的地标附近生活三十年了吧,但总觉得对徐光启不是特别了解。排除文科男先天对《几何原本》之类头痛的因素,可能以往传播往往都侧重于徐光启作为科学家、农学家、政治家或者天主教信徒的某个方面,多少有些割裂。
不由得想,如果仅仅从一个上海男人的角度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之前有文化散文大家对徐光启评价很高,诸如“上海文明的肇始者”、“可算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上海人”,不过,当具体展开对这个上海人的评价时,心理学的投射效应就发生作用了,大家为人玲珑圆融、春风化秋雨,于是他笔下的徐光启“这个上海人非常善于处世,并不整天拿着一整套数学思维向封建政治机构寻衅挑战,而是左右逢源,不断受到皇帝重用”;“开通、好学、随和、机灵,传统文化也学得会,社会现实也周旋得开……不像湖北人张居正那样为兴利除弊深谋远虑,不像广东人海瑞那样拼死苦谏,不像江西人汤显祖这样挚情吟唱,这便是出现在明代第一个精明的上海人”。这样的句子读多了,会有些错觉,这是洋行买办、工商巨头徐雨之(徐润)呢?还是埋头苦干、拼命硬干的徐光启呢?
徐光启确实有在党争中中立超然、全身而退的智慧,但这并非简单的一句精明可以涵括,其实他之所以全身而退,和他遭到诬蔑时候的独持异见、据理力争和清介廉洁、克己奉公的为官之道都有着很大的关联。
泛读《明史·徐光启传》,满眼都是“志不得展”、“不听”、“既而以疾归”、“议不合”、“复称疾归”、“落职闲住”、“不能有所建白”,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左右逢源的人,而至于兴利除弊、深谋远虑、拼死苦谏、挚情吟唱这些,徐光启其实一个都没有落下。
徐光启在数学、天文历法、农政等等方面的建树众所周知,无须多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军事上的贡献。
徐光启是我国最早提倡引进红夷大炮用以作战的先驱之一。他面对危如累卵的时局,一直关注军事,在万历年间就披肝沥胆,上疏言“正兵”,同时也参与实务运作,在北京城郊的通州、昌平地区训练新兵,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他又曾为保卫京城出谋划策,而其中最为引入瞩目的就是引进和仿制红夷大炮。
红夷大炮,又称西洋大炮(清朝避讳夷字,改称红衣大炮),即英制前装重型滑膛加农炮,在当时,是一种革命性的新生事物,明朝自制的火铳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徐光启认识到:“今时务独有火器为第一义”,“可以克敌制胜者,独有神威大炮一器而已”。在他的大力倡导下,明廷先后四次向澳门葡萄牙商人购炮四十余门。这些红夷大炮中的11门被转运到山海关和宁远,在宁远大捷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宁远大捷是后金发动战争以来遭到的第一次重大挫折,蓟辽经略高第奏报和张岱《石匮书后集》等文献记载证实后金一重要人物在此役被大炮炸伤,传言即清太祖努尔哈赤,并因此而不治。袁崇焕的军功章上也有徐光启这个上海男人的一半。红夷大炮从此威名远扬,明朝廷随之大规模组织人员,对红夷大炮进行仿制,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半年间,徐光启本人就共主持仿制了红夷大炮四百余门。
徐光启的这项工作在当时遭到朝中许多重臣的极力反对和攻击,保守官僚指责他“一味迂腐”,不应“以词臣而出典兵”,选拔兵士是“骚动海内”,练兵购炮的目的“无非骗官盗饷之谋”,“以朝廷数万之金钱,供一己逍遥之儿戏,越俎代庖事小,而误国欺君其罪大”。倘若他是个精明而不高明、和光同尘、左右逢源的上海男人,估计早已吓尿歇搁。
徐光启晚年的痛心事也与红夷大炮有关。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八月,西洋火炮专家、徐光启的弟子登莱巡抚孙元化(他也是上海川沙高桥镇人),急令孔有德率军赶赴辽东前线增援被皇太极围困的明军。孔有德抵达吴桥时,因部队给养不足,又受奸人煽动,发动叛变,史称“吴桥兵变”。叛军攻陷登州,掳获士兵七千人、马三千匹、饷银十万两、红夷大炮二十门。孙元化自杀未成,但坚持不向叛军妥协,城中辅佐孙元化的葡萄牙人12人死亡,15人重伤。崇祯六年四月,孔有德、耿仲明从镇江堡(临鸭绿江出海口)降后金,如获至宝的皇太极出郊十里迎接,孔有德等降军日后成为满清汉军旗的主力和攻明的急先锋,明清火炮战力配比也自此逆转。孙元化放回后被崇祯帝处以大辟极刑,含冤而死。
徐光启痛失爱徒,而且自己苦心筹谋的战略布局出现逆转,他的晚年心境应该是无比伤感的。崇祯六年十月初七日(公元1633年11月8日),也就是吴桥兵变的第二年,徐光启病逝于北京,享年七十二岁。
徐光启临终四道奏疏,谈论的都是关于修订历法的事情,无一言及于自身的功利封荫,也无一言论及兵事,“说出来蛮傻的,就不讲了”,但关于钱粮一项,四年共领户部、礼部、工部银八百七十余两,他都一一亲自料理记录封存,即使贫病交加,也未动用过一分一文--上海男人账目总是清清爽爽。而他也有路明老师舅舅那样的一把剔骨刀,架在朽烂的制度、传统的陋见和自身灵魂品格的脖子上。
理工小白、惯听华亭鹤唳之声、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的犬儒笔者以后的模样,绝对赶不上这个叫保禄(教名Paul)的上海男人。我心底对这个上海男人永远怀着最高的景仰:
是模子!
文/秦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