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春,我刚12岁,跟一位老乐师学习短笛。他叫阎昭崑,老上海时搞舞厅的。家住虬江路一爿私人平房,顺着摇摇晃晃的梯子爬到两楼前厢房,顶是斜的,灯光不亮。老爱人痴呆,家务全摊在老人身上。老人瘦小,头发稀少,整天戴着袖套围兜。眼角上都是细密的鱼尾纹,眼睛总是湿漉漉的显得非常忧愁。但是一听他讲话,其实是一个非常开朗的老人。
房间里摆放着一只大衣柜,很陈旧但又很醒目。老人每次打柜门,总是喜滋滋的。因为里面有他的珍藏和回忆。两支一大一小的萨克斯,一把小号,一把长号,一支很少使用的A调单簧管,一根长笛和一根短笛。短笛旧得露出里面的铜皮,隐隐约约还刻着日文。一张鼓面,一把断了弦的曼陀铃。看我个子小,就叫我学吹短笛。我感到自己像是进了快乐境界,没有别的什么再能引起我的兴趣。最激动人心的是翻看老人以前的艺术照片,都是黑白的方块小照片,泛黄有霉点。一张照片,乡镇背景,一群人围着几个吹吹打打的年轻人,正在办理喜事或白事。老人讲其中一个青年是他。另一张照片是密密麻麻地站满人的集体照,统一穿着旧警察一样制服,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件乐器。老人自豪地说,那是1929年中山陵建成后隆重的落葬典礼,几乎调集了当时全国所有的管乐手。印象最深的是第三张照片,是张头像。一张年轻的脸,有点消瘦,五官端正,眼睛很有神,嘴角微微翘起。吹着大包头,闪着油光。侧着身体,西装的肩角更显得棱角分明。简直就像电影演员的明星照,怎么也不能同眼前穿着围兜的老人联系上。老人深情地讲,那是他刚到上海,在大华舞厅做乐师,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去照的。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最初的学习动力完全来源于这张明星般的照片。大包头、西装领带、舞厅、咖啡等时尚的东西,在当时“文革”的后期,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而在我心里又引起多少联想呀……
编者附识:
本文为徐为建长篇小说《老爵士》的后记,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拟。
那天早上坐946路公交车去徐家汇出席《老爵士》的作品研讨会,沿路就看到“五观堂”素斋的厨师们在台阶上拍集体照,不知道是不是要回乡过年了。拿着一叠病历卡已经看好病的阿叔下车时把座位让给了我,我下车时旁边站的是个拎着三个“苹果”袋子的帅哥,从凸显出来的盒子尺寸就知道是三台“AirBook”。他本来大约也想坐的,但是还是把座位让给了后面挤过来的别的老年人……总之,很寻常的上海的早晨,就像我原以为这个研讨会会很寻常--评论家的分析、好友的鼓励,等等,直到看到了陆春龄先生。
94岁的陆春龄先生气色极好。他称徐为建“既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老师”,这后句应该强调的是徐为建的广泛的兴趣爱好吧--他学过长笛、双簧管、小号、吉它,现在又在写小说、画油画。老先生非常“上道”,本来大概只是被请来讲讲客气话的,但是他很认真地让人从家里赶着取来了巴乌,吹奏了一曲《喜庆节日》。现场人士各种录音录像的盛况,可想而知。
“百度百科”的人物词条,说陆春龄先生“1921年出生在上海的一个汽车司机家庭。童年的他跟一位皮匠师傅学吹笛子,少年时因家境贫寒,以踏三轮车和当汽车司机谋生……”陆老2010年就获颁“上海文艺家终身荣誉奖”。他给徐为建的题词是“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细细品味这句话,不难看出这对师徒对丰富多彩的上海生活的热爱。《老爵士》的故事,包含了世博会、和平饭店老年爵士乐队等诸多现实元素,也应该可以拍成一个不错的海派电视剧呢。
顺便提一下,研讨会的地点是交大徐汇校区漂亮的“老图书馆”--建于1918年,由1916年毕业班同学发起,社会各界及师生共同捐资建造,而荣氏兄弟捐资最多。早上有不少老人在它的周边漫步。我拍了照片发给朋友,他也动了要回“娘校”再好好看看的念头……
文/徐为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