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
马尔克斯以八十七岁的高龄谢世,于是所有愿意读他作品的人都成了他文学遗产的继承者。作为其中之一,在清点属于我的那一份时,我发现令我惊诧的不是他作为一个举世公认的文学大师的浩瀚、深刻,或者白璧无瑕,而是他几乎无处不在的缺陷和一路的跌跌撞撞。
在他早期的中短篇小说中,比如《疯狂时期的大海》、《兰彼罗的眼睛》、《魔幻舰的最后一次航行》、《与镜子对话》等等,你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困兽般痛苦的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个日后巨匠的蛛丝马迹,那些作品的作者与后来我们熟知的马尔克斯可说判若两人。那个时期的作品,就技巧而言,最成功的短篇当数《礼拜二午睡时刻》,它塑造的那个盗贼母亲的形象令人难忘,但它可以是任何一个优秀作家的作品,你嗅不到马尔克斯独特的体味。
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现在被大多数论者认为是他最优秀的中篇小说,描写一个等待政府信件的上校永无止境的徒劳和焦虑,有着令人惊叹的、超级现实主义般的写实功力。我许多年来也一直认为这是他最好的小说,但有一天我意识到,它实际上是一部与卡夫卡的《城堡》在哲学创意上极其相似的作品,上校就是哥伦比亚版的测量员K。《城堡》的原型理念,有人认为源于古希腊人芝诺为他的老师巴门尼德辩护时所设的悖论“飞矢不动原理”,即一个从A点出发的物体,永远也不可能到达B点,因为它首先要走完两点之间一半的路程,而在此之前它要走完一半的一半,再之前要走完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无限细分,总剩下一半。卡夫卡赋予了这一理念悲怆的人生意蕴,用来揭示人与外部世界荒谬不可理喻的关系。《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同样延续了这一原型理念,只是《城堡》直指人的存在,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除表现现实人生的悲凉苍茫外,更多旨归于对无序官僚的哥伦比亚军政府的批判。
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当然更能代表他的艺术成就,其中尤以《百年孤独》最为闻名世界。这部小说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马尔克斯最具史诗气魄与雄心的巨著,它以无与伦比的瑰丽和诡奇将整个拉美大陆纳入了其象征的视野。但全书的四分之三之后,作者的叙述突然变得涣散,就像一条巨河流入雾霭笼罩的梦游之地。
在《百年孤独》辉煌光芒的照耀下,作者其余的长篇小说都显得有些孱弱和暗淡——它们的确不能跟《百年孤独》相提并论。《枯枝败叶》只能看成是《百年孤独》的泥坯,是《百年孤独》的“枯枝败叶”;《家长的没落》从兀鹰撕破铁丝网的神奇意象开头,却在作者力不从心的反复涂抹下,渐渐变得暗昧不辨轮廓;《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与作者别的作品相比,毫无野心可言,是作者肌肉快感驱使下的市井逸闻;《迷宫中的将军》以“拉丁美洲的解放者”玻利瓦尔为原型,试图塑造一个以抗暴为初衷,却差点自己变成了暴君的疲惫英雄。这部小说在我看来,艺术成就仅次于《百年孤独》,但格局气象仍不能望《百年孤独》之项背;《霍乱时期的爱情》大约在受欢迎的程度上还超过《百年孤独》,尤其在女性读者中间。这部小说在技巧上几近完美,但与《百年孤独》相比,少了那种内在的激情和原创力,仿佛是作者用他巨大才华的余烬勉力而成……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我看到的马尔克斯的最后一部作品,我不敢相信一个声名显赫的诺奖作家,会如此罕见地写一部终成眷属的爱情小说。我愿意把它解释成是马尔克斯难得地大发善心,对世人作了一次满怀恻隐的安抚。
近三十年来,可以肯定没有哪个外国作家对中国作家的影响超得过马尔克斯,我这样数落他,会让人误解我有不敬之意,但事实恰好相反,我承认,对他任何的吹毛求疵,也许只是一个被他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所惊骇的后辈,闪在一旁,对其因伟大才可能的斑驳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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