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去世,不出意外,微博、微信,即时成为集中缅怀之地。我过去的一个学生,挖苦地发了一句:“与马尔克斯装熟日开始。”部分倒也是;不过,有些人确实有真实的阅读记忆,不必装模作样给别人看。
读大学那会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百年孤独》带来的那种爆炸式的启悟和持久的震惊,在文学青年那里真切得如同抑郁阴霾的日子猝然遭遇暴雨和暴雨之后的烈日。至于对当代小说的影响,很多年后有人——不止一两个人——以不屑的口气说,只不过是马尔克斯开头的句式,得到了不厌其烦的重复模仿。这当然是胡扯,不过你不能期望习惯胡扯的人看到更多的东西,无论是从马尔克斯的作品还是从中国当代文学里。
加西亚·马尔克斯纵放不羁的野性的才华,疯狂生长的叙述能量,不是征服了做着作家梦的我的几位同窗好友,而是解放和刺激了他们自己的才能,下笔如有神助,文字迎风唱歌。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遗憾他们在三百字绿线格稿纸上创造的既现实又神奇的世界没能出现在公开发行的文学杂志上,所以只能在私下里说,他们比当时最优秀、最活跃的几位小说家一点儿也不逊色。
《百年孤独》我读的是高长荣的译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因为这本书,又去找来先前出版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外国文艺丛书”中的一种,赵德明、刘瑛译,一九八二年出的,马尔克斯就是这一年获得了诺贝尔奖。后来我们读《番石榴飘香》,马尔克斯和门多萨的谈话录,林一安译,北京三联书店一九八七年版。这一年我们还盼来了《霍乱时期的爱情》,袁殿池、沈海滨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版。
意想不到的是,《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根本读不下去,连第一部分都没有读完。此后的许多年里,曾经好几次又打开这本书,却每一次都不得不遗憾地放回书架。它和《百年孤独》激起的阅读期待在大方向上都不同,更不要说细枝末节了。我想,我这个读者和这本书没有缘分。
前年,听朋友说要买《霍乱时期的爱情》新译本(杨玲译,南海出版公司,二〇一二年),忽然心动: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也许缘分会转来。真是奇妙,这次一读之下,不忍释卷。余华说《百年孤独》是天才之书,《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生活之书,未尝没有道理。年轻时候企羡炫目的天才,哪里有耐心体会平实生活的滋味。《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生活之书,也是传奇之书,但这传奇不用传奇的方法来写,而是以平实的生活来写,这就不是一般的作家能做到的了。特别是,人物之间几乎没有发生什么非常曲折的事情,有的只是等待,一天一天地等待了五十多年。是传奇,但绝不把传奇浪漫化。灾难中的国家、肮脏的港口、浑浊的河流、随处可见的尸体,他们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仍然坚持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仍然信守着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小说的结束,是阿里萨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一直都准备好了的答案,而我,当年甚至没有好奇心看看最后一页,现在终于读到了这个平实而震撼的答案。
所以,说到后来,还不只是阅读的记忆,还有时间的推进,阅读的成长和成熟。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八日
文/张新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