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青春的残羹和了无牵挂的闲余维持诱惑人的魅力,是性解放和消费社会赐予女人的礼物和毒药……
要说女人,四十到五十岁之间是最尴尬的,老没有老到死心塌地,藏着掖着总以为能躲过去,青春的去向却是一个个明着打招呼的,全都绝情得很,说走就走,千缠万绕,挽留不住。不管编得多么好的剧本,围追堵截不让自己被一前一后两个小偷、劫匪夹攻擒拿,终了也是一出总归要穿帮的戏。
我留学的时候,在外国留学生中心结识了公务员勒克莱夫人,她是那里填填表、盖盖章的秘书。这是个四十顶头、五十未冒尖的单身女人,黑发黑眼,纤细矮小,与典型的欧洲女人身形和体量都有一定距离。这说不定是亚洲西渡的匈奴留给她的远古基因,虽在年轻时减了她几分浅发淡眼、宽臀阔胸的狐媚,但到中年以后好处慢慢显现,就是耐老,皮紧皱细,相比同龄女人皮肤松塌的速度如放了弦的弓箭,她耐心打扮一番,就能占上好几年的便宜。
我在勒克莱夫人家租下栖身之所,屋子真是够小,一张小床半个书桌已经填得满满,衣箱只能塞在床下。不过勒克莱夫人要的租金也少,她旅行过中国,有几分国际情怀,与其说赚租钱,不如说与第三世界共甘苦,收的那几百法郎实际是分摊消耗的煤气、水电。房子是独身白领住的两居套房,客厅加卧室,出租的小屋可能原本是个储藏间。好在多数时间我在客厅活动,相伴时间最长的也不是勒克莱夫人,而是她的猫——米叔。
勒克莱夫人住在巴黎东北边的十九区,从地铁法比安上校站出来,跃然眼前的便是法共总部大楼,那座倒扣瓷碗似的白色圆堡真像中国皇陵躲在大殿、牌楼最后面的大坟头,不知当年谁拍板了这个建筑方案,反正如果相信风水的话,法共的衰落与“大坟头”的建成的确是前后脚。这是片平民区,聚集着领薄薪的白人小资和外国移民,以法比安上校站为界,偏西靠运河的一边多为白人,偏东靠美丽城站的则是黑人、阿拉伯人和后来一点点挤进的中国人。要是能绘出一张种族地理图,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便是任何理想都颠扑不破的硬道理。勒克莱夫人住在偏西的烧石灰人街,离法比安上校广场不远,与移民蠢蠢欲动的美丽城虽一站之隔,倒也清静了不少。
搬过去以后,我就像在一只透明的金鱼缸边生活,勒克莱夫人是个不常着家的女人。她没有电视机,当然是有意不置备,心里把自己归入“文化类”的大小白领避俗的标志性举动就是牺牲这一简易通常、极难逃脱的娱乐,这是所剩无多的能把自己与凡夫俗子分开、代价又能缩减到最小的一条界河。不过俗人的活法自有攻城略地的办法,俗易俗易,那个“易”字才是核心。我为强化口语,从一华人家搬来一台换代淘汰的彩电,放在客厅里,勒克莱夫人起初只是看两眼,一来二去变成了习惯,我搬走时,她已欲罢不能,自己去买了台小电视,但不愿因这玩艺掉了品味,将之藏在卧室的小柜里,看时把柜门拉开,平时一关就像没有一样。我为自己浮萍般的短暂寄居便移变了人家坚守多年不向恶俗低头的决策,而欷歔后怕,在这不断松垮下坠再无人扶得起的时代,俗是谁都斗不过的赛手。
如此说来,最好的朋友或最大的敌人都是不远不近随时奉陪的习惯,它们犹如树根盘踞土地,时间最终是背叛我们与它们结盟。被生活方式俘虏看起来五花八门,概括起来也就两个字:易与难。古典是往难处走,现代是向易处行,人之“解放”就那么点德行,已勾起幻象无数。勒克莱夫人三餐常在外,在家吃饭也鲜少下厨,买点只需调拌或加热的成品、半成品食物,就取代了自己捡菜切肉。她早晨花大把时间描眉弄眼,随后一杯咖啡一点果酱面包了事。时常连做这点“鸟食”的时间也被眼影眉刷夺走,妆扮停当直接去咖啡馆要一杯卡布奇诺和一只羊角面包。晚上下班后则不是小剧场就是艺术影院,风清月朗之日干脆与三两狐朋狗友在咖啡露台上消磨一晚上,话题经常像一条条丝离不开政治那个茧壳,指点江山,激扬斗志,坚信别人怀疑的,怀疑别人坚信的,三句话后就来教导你世界准定是什么样。若逢年假,国界是要出的,最喜尚未被国际资本绑架的远乡僻壤,那些女人犹被男人、小孩和厨房拴住的社会之顺时延序的节奏和原初未凿的本能,为她提供了遍寻不着的投影之幕。
由此,我住进后,“小人精”米叔很快重新选择了亲疏。这是只如女主人一样特立独行的灰色虎皮纹雄猫,与勒克莱夫人像是订好君子协议互不干扰地生活在同一屋顶下,若既若离地作着伴。白天女主人上班,它也要出门,被阉割过的它获得外出自由,在街尾巷头一溜达就是一整天,直到女主人返家,它才游魂似的钻回来,前脚后脚约好了似的。若女主人不让它出门,走时将其锁在屋里,那它必实行报复,比如把门上的漆抠掉一些,或故意在室内便溺。我不必每天早九晚五上下班,米叔也改了“浪子”恶习。
半百女人还要保持妙龄女子的生活节拍,用青春的残羹和了无牵挂的闲余维持诱惑人的魅力,是性解放和消费社会赐予女人的礼物和毒药,总归是左手赚的便宜,右手就得支付代价。自打性欲不再受婚姻和生育囚羁、享乐在所有追逐中赢得冠军,勒克莱夫人生逢其时成了首批受益者中的一员。她未婚无嗣,在她这一代之前,女人的命运,尤其身无万贯家财的女人的命运,还是婚姻、特别是婚姻中的那个男人决定的。传统社会围绕着繁殖组建,跟猴巢狼穴也无本质区别,这条中轴被卸掉,已知的一切终将灰飞烟灭。“繁殖动物”中有点头脑的都洗手不干了,将绵延种族的任务丢给宗教信徒和底层贫民,人种退化,要不了几代就完成了。历史命数总是从幸运儿那里开始转折的,所以才有酒醉梦迷的末世。
六十年代末最后一道传统堤坝——性与婚姻的捆绑——被拆除的时候,她正当风信之年,快活随意如柳絮飞花扑面而来,无缝不入。她大快朵颐,嘴里塞着,手里握着,还撒一地,哪里想得到有清规戒律的社会让男人舒服,没有清规戒律的社会更让男人惬意。她是在四十奔出头的时候被同居时间最长、满以为可以厮磨终生的男友抛弃的,了无羁绊的男人事业一露曙光,一个隽妙的女秘书一勾便走。她对自由的信念自此打了折扣,仿佛敞着门让最没有小偷嫌疑的人打劫了一番,还没处报案追赃。由此她发现爱从来没有公平的交易。她被半途甩下自由的火车,眼巴巴地看着另一半继续曾经约定的旅程,自己这头再挤上车,票却不再容易到手,合算车票只有青春这一种货币可以购买。这才惊觉从此有意长伴她的男人寥若晨星,更不要说婚嫁,男人可以推倒从来,女人却步步都被时间架设了回不去的围栏。一时间她好像被自由烙上了焦煳的铁印。
我搬过去不久,她带回一个比她年轻不少的泥水匠。男人身高体阔,有一双蒲扇似的大手,猛一看像白人,细看那花生酱色的皮肤、弹簧丝般曲卷的浓发,露出一丝黑人血液的渗透。他言寡语直,说话经常搜索不到词汇,舌头转着转着就滑向“truc”(玩艺)、“type”(家伙)或“quoi”(什么东西)这些粗人填补完整句子不得不拖来的代名词。
这男人并不长住,一周半月来过一宿,来的那天,勒克莱夫人早早下班,前所未见地拎回时蔬鲜荤,套上围裙做起了厨娘。这也是她唯一请我吃饭的日子,三人一桌要比孤男寡女有一家人的味道。我也颇识趣,逢此际会,必为勒克莱夫人推波助澜,露几手中国厨艺。泥水匠吃鲜尝辣,面红耳赤,受宠若惊。他还礼的方式便是为勒克莱夫人做些泥水活,后来又帮她搞到一辆三千法郎物超所值的二手车,泥水匠、车行伙计这班人沆瀣一气,敲诈勒索的从业方式养出几分匪气,交上这么个情人,白领小资便躲过不少蓝领劳工的“阶级”报复。
这段男欢女爱并不轰轰烈烈,只是各取所需,二人挤在架好篱栏的时间和空间当夫作妻,随后各有所归,生命的纠缠要深就深要浅就浅,倒也免去了更多契合所须的彼此征服与改造。
但松散的契约意味着没有契约,泥水匠有一天就没了踪影,我惊讶于这男人在这个小家竟然没有留下一处抽筋断脉的伤口,一只小箱、几件换洗衣服拎走就了断了,勒克莱夫人只是挂了一个月的脸,面皮以超出平常的速度松弛了一些,被时间抄了一回近路,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提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后数月,没有单身男人光顾,直到一天早晨,我起床后瞅见盥洗室里走出一个身穿浴袍、从未谋面的异性。这是个与泥水匠从年龄到举止截然不同的男人,年已半百有余,一脸实业管理层白领彬彬有礼、但时刻提醒别人保持距离的神态,没有赘肉的脸颊以及削腹收臀未发福的身材,点点滴滴透显曾经优裕的经济地位和生活圈子。
我以为又是一个新欢,也不便多打听,就没当回事。然而没多久,勒克莱夫人通知我必须搬走,因为她要结婚了。无论是请我腾地还是她要嫁人,都大出我的意料。见我愣在那里,她缓和气氛地说:“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拼命点头,问结婚对象是谁。“就是那天你撞见的让-路易。”她眨巴着大眼睛,露出少女才有的痴与萌,这没有被年龄全然锁住、在瞬间脱逃的青春专利,已为我解释了全部。
让-路易便是她人到中年弃她于半道的那位负心郎,新近失业并离了婚,从私企经理位子上落下来。心灰意懒的他,痛定思痛,与谋生的商企圈子一刀两断,在一所公立中学找到音乐代课教师的职位,重拾当年文艺小资的闲散,往昔意合神契的勒克莱夫人也被一并捡回。
我再见到勒克莱夫人,是她度完蜜月以后,我到留学生中心填一张表格,她拉我到隔壁咖啡馆坐坐。她清瘦了一些,黑眼圈被遮盖霜隐隐地藏起,漏出疯长的细碎皱纹。问她生活有什么变化,她说基本在家用餐了,让-路易代课的收入不稳定,还有两个与前妻生的孩子要供抚养费,她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无后顾之忧。
我望着这个生活突然被错轨的女人,不敢问她心满意足与幸福是否直接挂钩,还仅仅是总算拿回了被别人占去的东西。
文/边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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