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慧
前年认识的北京朋友郑先生是位尺牍收藏家,我与他共同怀着“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的信条,认定字画是不温不火的摆设,唯有信札才最贴心、最暖心,见字如见人。巧得很,他刚才来电话说他的一位朋友正要转让一通南社诗人柳亚子的信札,郑先生因为早有了,所以问我要不要:“趣长笔短,虽点画不足,气韵终究是好的。”我一看图片,花笺上数行行草快剑长戟奔腾如雷,立刻心花怒放,可是一问价钱,就心灰意冷,只得婉言谢绝。
收藏要靠眼力、魄力和财力,而财力似乎是最为重要的,财力的多少往往决定了藏品的优劣。鲁迅致陶亢德二百多字的信札拍了六百五十多万,字字胜金,为什么,因为他是鲁迅,我们在小学课堂上就知道,他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文汇报》今年刚登了陈寅恪书信90万元落槌的消息,评论惊为“天价”,专家说物以希为贵,这位中国近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同时还是语言学家、古典文学家和诗人,47岁时右眼视网膜脱落,七年后左眼视网膜脱落,与他人相比,亲笔信少得至今公开拍卖的只有两封,薄薄一页纸,贵得像水中的月亮了。
这些年我错失过不少好的机缘,张伯驹长长一篇诗词稿,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毛笔字足足写了四百多个,参差错落着,有丈山有尺树,有寸马有豆人,卖家应急的价钱一降再降,而我仍然无法企及,没两天工夫,京华老名士的这朵青莲入了川了,只能随它去了。俞平伯小小一页昆曲谱,“文革”后抄了寄给张充和的,两只手掌那么大的油纸上,老作家颤颤巍巍仔仔细细写下的一段清音,成了拍卖场上的明珠,惹来一场风雅的争夺战,只能随它去了。冰心短短一封致巴金书信,圆珠笔蓝蓝的油迹渗满对友人深深浓浓的情谊,偏偏拍卖场上买家的热情更深更浓,叫人无法静气宁神,只能随它去了。可是机缘凑泊,这许多年兜兜转转,好歹我寻来了赵叔孺的信、张元济的信、陈从周的信、周炼霞的信,托书商朋友老韩的福,昆曲泰斗俞振飞1959年至1963年致学生的数十封书信也入了寒舍,今年即将由台湾出版。虽然为了它们,我的日子时不时过得紧巴巴捉襟见肘,但精神是够滋润了,说到底,将数年粮食换一屋图书的事,并不坏。
人们大多喜欢怀旧,不外乎借物感怀,借物抒怀,为的是听一听微风过处那片树叶的沙沙声,发一发思古之幽情。柯灵总结得确切,怀旧情绪,大概是普通的正常心理,除非是高车骏马、春风得意之辈。
记得从前老房子门口一条街叫石皮街--因为破,所以把“破”字一分为二叫了石皮街。街两旁是居民们自己搭建的私房,路是乱石铺成的。街口有棵生在碎石缝里的老桑树,从来没人照顾,没人看护,我发现它时已有了两人来高,逢到桑蚕时节,与两三小伙伴放了学在夕阳下围着它采桑叶、摘桑果,我们采了桑叶喂蚕宝宝,摘了桑果喂自己,每每小嘴吃得一抹红、一抹紫,像马戏团的小丑,可是太好吃了,像小丑又有什么关系。老桑树朝北有个小院子,院子里住着两户人家,和一棵枇杷树,枇杷树比老桑树高一大截,每年待它结果,我们便隔三差五地偷偷来到院门口,淌着鼻涕、流着口水看它一天天成熟,直到有一天,我们终于熬不过枇杷满院飘香的诱惑,偷偷翻越了那道并不算高的围墙,正要下手,一条小黑狗从幽暗处猛然窜出要朝我们扑来,一边恶狠狠地叫着。幸亏它有绳子绑着,可我们依然吓坏了,顾不得就要到手的枇杷,一个个落荒而逃。
想到昨日这些老地方老伙伴老事情,心里总觉得温馨,缓缓生出春暖花开的激荡,而轻轻翻读这些前人留下的手泽,遥望逝水苍茫,落红犹在,天再冷,心中总觉得温暖,总觉得是慰藉:我相信无关价格的贵贱,地位的高低,它们都将成为历史的绝响、文化的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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