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济南新兵连的第一个周末,连队挤出半天宝贵时间让大家自由活动。意思是让大家洗衣,上服务社买生活必需品,当然还可以写信什么的。那时一个宿舍四个铁架床,上下八铺住着河南、山东、江苏和我们福建八位新兵。听到值班队长哨声通知后,我发现寝室一下安静下来,没有欢呼,没有叹气,八个人各自坐在床头上,拿出信纸和笔,以豆腐块形的被子为桌,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写信。可能有女朋友的家伙会先写情书,他认为情书更重要;像我没女朋友的就写家书。
这一周太漫长,大家都头遭出远门,还被关在连撒尿都要打声报告的军营里,这恐怕比小孩断奶还难受。只有到部队才知道家的好,十八九岁正是脾气最锋芒的年龄,随时随地可以给人脸色,每个人都自由、独立。一到部队就全变了,每个人都不可能是独立的个体,都只是队列中的一个数字,像队列报数:1、2、3、4、5、6、7……每个人都只是操场上的一个点,他不能独立成行,更不能成方。行进有路线,队列有口号,吃饭还有歌声;迈同一条腿,摆同一只手;穿一样的服装,扎一样的腰带;铺一色白床单,叠同一个方形的被子,睡一样的铁床。吃一样的白米饭,啃一样的馒头,喝一样的小米粥。哨声一响,向同一个方向集中,站成一条直线,迈一样宽的步伐,每一个点都连着一整块神经。
部队就像栽树,从不同林中集中来不同的苗木,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按统一尺寸裁剪,重新栽成一片森林,并时时修剪它们。部队就是要把不同的螺丝硬拧到同一台机器上,变成铁板一块,变成铜墙铁壁;就是把不同材质放在同一个炉里炼出同一块铁,早已没有你我他了。这等于一次重塑,每个人都必须承受这重塑之痛。这种痛在紧张的训练中无暇抚摸,现在有时间了,大家都需要通过信笺打开一个缺口,把伤痛的脓汁导流出来。于是,一听到自由活动哨声,大家纷纷在信纸上抚摸自己的伤口。被堵一周了,一打开,一下泛滥。最先啜泣的是我下铺河南兄弟张宇宙,这家伙貌似高大,其实内心最脆弱。他还是父母一路送到部队来,父母离队那天就哭得死去活来。我朝下铺看他一眼,只见他眼泪像串线的屋檐水,一下把信纸给洇了。
悲伤会传染,河南、山东、江苏和我这个福建兵都哭了。
那时通讯不发达,没有长途电话,没有手机,更没有发达的网络QQ。我们都离家很远,哭声传不到家乡亲人的耳朵里。只有把哭声落在信纸上,再由邮递员一路小心输送,才会到达几千公里外的家乡,到达父母的耳朵里。其他兄弟的哭我说不清,我只知道自己为啥要哭,因我有很多话要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虽然以前上学不认真,但从小学到初中,咱也识了不少字,这些字如今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我无法约束它们,让它们听我指挥,各自排列成行、成方,很快变成一个方阵,站在我信纸的每个空格上。看来是我自己失职,没有把老师给我的那些文字经过严格训练,未曾严格管教它们,以致它们一个个都成了散兵游勇,在脑海中满山放羊,甚至和我捉迷藏,到要集中它们时,我一个也召唤不回来。
我想起这一周来的感受,从闽南那偏僻小山沟,乘着解放牌汽车到县城武装部集合,之后我就陷入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包围圈中。长大后头回走出县界,到漳州火车站广场集合时,全市三百多号人坐在广场等车。记得那年三月的阳光很扎眼,一晃,我顿时觉得头晕目眩的。进站第一次看见火车,这长长的巨兽,开起来却非常平稳,带上我一路北上。我感觉火车速度比汽车快,它太快了,连沿途的小花小草都没看清。路边排列有序的绿化树好像沿途在向列车招手,向我们招手,但我一个都没看清。我坐在车厢靠窗的地方静静地发着低烧,连同村三位一块入伍同学都不知道。他们在同一节车厢与其他老乡战友谈天打牌,闹得火热。伟奇与志海是我们班长得最壮实的,他们胃口好,一上车就买烧鸡吃。车上一只烧鸡六块钱,他们口袋少说也有三五百块,够他俩把烧鸡从闽南一路吃到济南。
出发时我也有三五百元,那些都是亲朋好友给我的。父亲送我上车时,我看他佝偻的背,想到刚摔断腿不能来送行的母亲,就把口袋的钱几乎都给了父亲,只留八十元。武装部的人说:当兵不用带钱,到县城集中,从牙刷、挎包再到面包,吃的、穿的、用的,一切都发,到部队后还有每月十八元津贴。出发到集镇买块手表后,口袋还剩三十六元,我口袋够买六只烧鸡。我怀疑那酱色的烧鸡不好吃。我怀疑眼泪是否有欺骗性。在县城武装部集中出发前,我们这批前往济南的共有七十六人,加上前来送行的亲友有两三百号人,哭成一片。伟奇和志海乡下出发时就哭得一塌糊涂,那时我没哭,见父亲消失在视线外时心很酸,眼圈红了一下;在县城看他们哭,我把脸别过去不看他们,不哭;后来欢送的锣鼓声一响,这群体的哭声,像那送别的鞭炮,一下全炸开了,声音超过了锣鼓声,压过了鞭炮声,我依然没哭。只是后来上车后,我发现大哥在车窗外很凄惶,他找不到自己弟弟,无法和自己弟弟挥手告别。他的弟弟个子最小,体检时比规定的九十斤体重还差半斤,身高距一米六还差几毫米,一下被淹没在人堆里。他找不到我,我看他的眼神焦虑、惊慌,尽管个把月前我们兄弟还打了一架,看他这么焦急地想和我挥手,我擦了一下眼睛,有泪。但大哥没看见我,隔着玻璃他没找到自己弱小的弟弟,他被淹没在人堆中。我朝大哥挥手,他也没看见。车子没走出多远,车内就开始有说有笑了,刚才哭得最狠的那个瘦高个竟第一个笑出声来,使我怀疑他们刚才的哭的真假。到漳州上了火车,他们没有一个不开心的样子。
这一周来有太多的新鲜事,火车、长江、小米粥……太多的平生第一所见所感,但我无从把它们表达在信纸上,寄给闽南小山沟的亲人。我不能说自己一路低烧到济南,也不愿说我在车内朝大哥挥过手,更不能说第一次忘请假去服务社回来后,被队长踹了一脚,而那些不咸不淡的话又找不到对应的文字来说。
第一次写家书就碰上难题,眼泪洇湿了好几张信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倒是住我隔壁上铺的山东兄弟王老虎,他人实在,他用那粗糙的手抹了一把泪后,开始往信纸上说话。他,人不高,阔脸,奇黑,肩宽,背厚,稍有罗圈腿,一看就是干惯农活的人。我看他写信像挖地,一横一撇用十足的劲,信纸上的字却歪歪扭扭:
爹、娘:
ǎn(他俺字不会写)好。15日到部队,从早到晚,站一站,走一走,有白莫(馍)吃,喝小米弱(粥)。别念ǎn……
偷看了老虎兄弟的信后,心里好受不少,也知道信该怎么写了。
文/黄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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