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当年广州空袭
我一生中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比方1937年“七七事变”是我国八年抗战的开头,这么一个重大日子,我当时一无所知,直到“八一三”以后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1937年我在广州小学毕业,随即与同学谢宝干到他家乡南海去过暑假,他的家乡也正是康有为的家乡。当时乡民为了酬神,从广州请去了广东粤剧戏班,每天晚上演出,于是我们白天跟着大人上茶楼饮茶,晚上看戏,把什么都忘掉了。直到有一天,谢宝干的母亲对我说:“现在‘八一三’上海打仗了,你父亲在上海不知道怎么样,你在这里他们一定也不放心,我今天就送你回广州。”就这样,我才知道中国抗战了,也就回到广州去。
到了广州,知道我父亲在上海没事,放了心,就等着学校开学。可是没过多久,大概就在8月底,日本飞机开始空袭广州了。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飞机空袭扔炸弹。第一次空袭时,我躲到桌子底下,只听见头顶上空炸弹扔下来的呜呜声,然后是震耳欲聋的一声轰隆,炸弹爆炸了。飞机走了以后,我到屋顶天台去看。我家天台很高,看得很远。只见远处长堤那一边多处熊熊烈火燃烧。第二天报上登出照片,许多人被炸死,许多房屋被炸毁,太可怕了。
关于广州空袭的事,我记得看到过夏衍同志的文章,他说他当时在广州怎么样躲避空袭,对广州空袭有很细致的描写。巴金同志当时好像也在广州。
反正我当时在广州正等着学校开学上课,可是学校通知了,由于日本飞机不断空袭,下学期只好停课。后来学校搬到了澳门,不过这是我抗战以后才知道的。
既然学校不开学,日本飞机又天天来空袭,待在广州过的完全是恐怖日子,像是等死,于是全家搬回我的广东家乡避难,整座房子就空锁着。正因为房子空着,后来被人破墙而入,把家中财物洗劫一空。
我回到家乡,每天还听到广州那边传来的炸弹声,可见日本人的空袭一直没有停止过。我后来知道,十三行那里一个繁华街区被炸平,战后改为公园。
这时上海已成为“孤岛”。我父亲为了让我继续读书,托人带我于1938年初离开家乡到上海。我到上海后,日军侵占了广州。
日本侵略中国,烧杀掳掠,坏事做尽,罄竹难书。单说他们在各地的空袭炸死了许多人,炸毁了许多财物,算都没法算。大家现在只提日本侵略中国所做的那些大坏事,像广州轰炸这样可怕的事,大家提也不提了。但对我来说这事是忘不了的,所以虽说罄竹难书,我还是根据小时候的回忆书写这么一点点吧。
我的母校雷士德中学
1938年,我从广州到上海,秋天,进雷士德中学读一年级。雷士德中学应是雷士德工学院中学部,是雷士德工学院新创办的。当时雷士德工学院因为在虹口日军侵占区,停了课,中学部就开在忆定盘路(今江苏路)定西路对面一条弄堂里,对门是电话公司。雷士德中学校长是英国人,叫纽逊。课程除了国文和地理用中文课本,其他课程全用英语课本,包括算术、写字等等。还有一课叫做“通过讲话学讲话”(learnto speak by speaking),老师是英国人,叫爱德华滋,他是一位对中国很有感情的英国老人,每星期还在《文汇报》上发表一篇文章,当然是翻译成中文的。他上课就跟我们用英语聊天,我们也用洋泾浜英语跟他聊天,“通过讲话学讲英国话”。
现在看来,我们这些同学当中出了不少人才。我举几位讲给大家听听。例如高班同学梁于藩(他在雷士德中学就从事党的地下活动,解放后,他担任过驻联合国大使)、郑北茂(后改名田进,当过驻瑞士大使),同班同学汤国祥(后改名汤兴伯,当过驻休斯敦和纽约总领事)、鲁平(国务院港澳办原主任,香港回归谈判中立过大功)、黄振声(驻外新华社负责人);还有从事文学工作的草婴、孙梁;从事科学工作的邱长清、汪礼彤等。
我进雷士德中学以后,回来跟堂兄他们讲起我的学校,讲到老师中的李老先生和冯先生。这两位老师都是广东人,我当时不会讲上海话,常用广东话和洋泾浜英文跟他们谈话。李老先生很有趣,曾告诉我们说,如果楼上窗口有人叫“Lookout”,你们千万不要把头伸出窗外,也许一盆水会泼下来,因为大家知道,lookout的意思除了“朝外看”,还警告人“小心提防”。至于冯先生,他的英语太好了,如果不看见他本人,只听他说英文,会以为他是英国人呢。我的堂兄听了我的介绍,说:“咦,他们就是我英华书馆的老师啊!”
好,说到英华书馆,它的历史就长了。这所英语学校是在1850年(清朝道光年间)由英国人在上海创办的,一直办到民国时期。我们上海的广东人很多都在这个学校学过英文。我听了我堂兄的话,这里倒想提出一个问题,要向研究上海历史的专家请教。我进的雷士德中学是新创办的,它的前身会不会就是英华书馆呢?如果是,英华书馆到此就可以打一个句号了。
文/任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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