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是剧团团长)在台上给我们作介绍。
奚美娟
许多人对意大利西西里岛最初的印象,大概都来自于好莱坞电影《教父》吧:地域有些诡异,你在街上或乡村走得好好的,猛不丁出现几个人,掏出枪支家伙就扫射。哪怕是艾尔·帕奇诺扮演的最后的教父在影片末尾告老还乡,孤单一人离开纽约的是非之地,在西西里老家宅院里晒着太阳,半昏半醒孤立无援时,观众都会担心是否会有黑手党的下一代复仇者突然从天而降,杀他个死无葬身之地。意大利的西西里岛,是黑手党的老窝,这个印象通过电影,传达给了世界各地不明真相的人。
在西西里历史上的某一个阶段,事实大概也是如此。当有一天我们“花样姐姐”节目组驱车路过西西里岛的警察总署所在地时,当地人指着总署大楼外墙上密密麻麻的照片告诉我们:那些照片上的人,都是历年来,在和西西里行政大区的黑手党斗争中牺牲的警察以及司法人员。
但其实,在意大利,西西里岛不仅蓝天大海,景色迷人,还是一个有着丰富人文传承的地域,历史悠久,文脉丰富,甚至一些极其小众的人文艺术,家庭剧团,也能传承百年延续至今,令人肃然起敬。今年2月,我们到达西西里岛的当天下午,参观了一个家庭木偶剧团,就是其中之一。
在西西里岛的旅游宣传广告中,有一句很醒目的话:去西西里,不能错过了木偶剧。据介绍,西西里的木偶剧形成于19世纪初期,人称“普皮(pupi)”。木偶的大小大约在0.8到1.2米。它讲述的故事一般取材于中世纪的骑士文学,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诗歌,以及圣徒或者江洋大盗的生活。大部分对白都是木偶艺人在演出中即兴发挥的。当年,这个戏剧形式一出现,就在平民阶层获得了成功,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这种傀儡木偶剧在意大利还十分流行。它的经营形态一般为家庭剧团,以家族传世的方式,使木偶剧的传承和技艺代代相传,家族成员为祖传的表演和技艺而骄傲。西西里木偶剧的主要流派有两个:巴勒莫(palermo)和卡塔尼亚(catania)。主要区别在于木偶的大小和形制以及操作的技巧,还有各具特色的舞台布景。木偶剧艺人在艺术上一直试图超越传统,尽力感染观众。在过去,延续几晚的木偶演出,给不同阶层的人提供了可以走出家门随意聊天的机会,反映了西西里人共同的归属感。
在巴勒莫,我们参观的CUTICCHIO木偶剧团就是以他们的家族姓氏命名的。从其祖父创建以来已历经百年。据说在西西里,这样的家族木偶剧团历史上有三十多个,但是随着时代变迁,观念更迭,目前在整个西西里,小型又小众的家族木偶剧团仅存三家了。CUTICCHIO家族木偶团就是硕果仅存的其中一家。由于他们家族对传统文化的良好传承,也为了延续和保护这一古老的戏剧表演形式,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将西西里木偶剧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联合国遗产保护委员会还制定了保护计划。我们参观的这个木偶世家应该也是受益者之一。
以往在我的印象中,意大利这个国家,让全世界刮目相看的东西有许许多多:米兰的服装,罗马的戏剧节,佛罗伦萨的美第其家族博物馆,著名的大卫雕塑,还有威尼斯电影节,等等。可我们对盛行于西西里岛几百年的木偶戏却知之甚少。那么,是什么让木偶戏这样的艺术样式延续到今天,又是什么让这个家族的艺术精气传承至今呢?这是我在节目拍摄与参观时盘旋在心中的问题。
西西里的市中心有许多小马路,两旁的建筑都比较陈旧,但依然气派坚固,街边的小咖啡店鳞次栉比。我们参观的那个下午,天上还下着蒙蒙细雨,有些阴冷,恍惚间觉得气候很像上海的黄梅天。我们要参观的CUTICCHIO家族木偶剧场,就坐落在老城区弯弯曲曲的小马路边。知道我们要来,这个家族木偶戏的第三代传人,一位八零后的意大利帅小伙已经在门口迎候。但在临街的门口,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可以观看演出的地方,门面倒类似一家小小的咖啡店。走进去,才发现“深藏”在里面的一个小剧场实在太“迷你”了,六七十平方米的样子,呈长方形,长条板凳的观众席上大概只能坐四五十个人。剧场两边的墙上贴着一些色彩鲜艳的装饰品,好像还有来自我国贵州的傩戏面具。
我们坐定下来,主人把今天要演出的剧情稍作介绍,就开始演出。担任音乐伴奏是这家人家的女儿,乐器是一架家传的有上百年历史的手摇风琴,就放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右前方,她可以看着台上的表演配合着剧情进行音乐伴奏。随着音乐奏起幕布拉开(这是一块很小的绛红色幕布),突然听到一个声如洪钟的男中音,叫到:卡特丽娜——卡特丽娜——剧情开始了。由于我们连续地拍摄和劳累的行程,说实话,当我坐下来看戏时,感觉好些人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但这男中音磁性响亮的声音,那么专业且具有美感,一下把我们惊醒了。我甚至恍惚觉得这个破旧狭小的剧场受用不起这样俊美有力的声音。它瞬间传递给我一个特别的信息,这个家庭剧团不是草台班子,而是极专业的演出团体。
台上有三个演员出演剧中所有角色,分别是这个家庭的父亲、叔叔以及儿子。父亲是家庭剧团的领军人物,也是剧中的主角扮演者。他们托举操作的木偶技艺活灵活现,精湛无比。这是一出欧洲历史剧,木偶人物中有国王、皇后、大将与士兵。有战争场面也有永恒的爱情主题。随着剧情的发展,一时间,我们忘了自己身处一个破旧狭小长条板凳的迷你剧场里,被台上的战争厮杀所震撼,为奸臣的阴谋篡位所担忧,也被忠贞不屈的爱情所打动。演员投入的声音造型和木偶操作表演把我们带入了规定情境中,我们目不暇接,观众与剧中人物一起喜怒哀乐。这个感觉实在是非常的好,旅途的困顿一扫而光。
待演出结束,演员从台上走出,我们也纷纷鼓掌站立起来。因为错觉于真人和木偶的比例,让我感觉好像是巨人从台上走下来了。这家的爸爸(刚才那美妙的声音就是他的),也是他们家庭剧团的团长,是一个满头银发的意大利帅老头,五官轮廓鲜明,有一米八十的样子。经他的介绍,我们了解到他们家族剧团是他的父亲创办的,到今天已经是第三代了。台前的手摇风琴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他们所有演出没有其他乐器,只靠这架手摇风琴作各种声音效果。目前,家庭的经营和经济运作工作由他的太太担任。叔叔不仅作为演员参加演出,还是这个家庭剧团的木偶制作人,演出所用的大部分木偶制作都出于他的手工。看我们饶有兴趣,他又热情地带我们去参观剧场对面存放木偶的仓库。
在木偶仓库里,我们惊喜地看到了排列整齐大小不一的上百种木偶,分种类齐刷刷挂在墙上,好壮观。木偶仓库比我们观看演出的剧场还大,有国内一个小剧场排练厅的面积,还放了一架现代的黑色大三角钢琴。这位父亲给我们介绍说,在他小时候,西西里人很爱看木偶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娱乐方式的增多以及电视的出现,他们经营的木偶剧面临的威胁日渐显露。西西里木偶剧已呈衰落趋势,大量木偶艺人放弃了职业。但是,仍有一批木偶表演艺术家与家庭剧团坚守着这一传统戏剧形式,努力创新以更接近现代生活。为了吸引观众,他们的戏票价格定为:大人票8欧元,小孩票5欧元。由于他们的努力,近年来年轻观众有回归的趋势。我们看到,在排列的木偶中,有六七个醒目的大木偶造型,与正常人的身高相像。他说,这是他的创新成果。因为在他小时候参加演出时,他是在台下担任摇风琴的角色,那时候,在他这个小孩的眼里,木偶都非常大。近年来他受自己孩童时候的启发,决定将木偶制作成正常人的比例,并将莎士比亚的名作《麦克白丝夫人》改成木偶剧,准备和真人同台演出。他拿出其中一个留着金黄长发的女性木偶,一边和她说着台词,一边指着她说:这个就是麦克白丝夫人。他那么随兴自然地和木制的麦克白丝夫人交流着,似乎让我明白了为何在残酷的西西里木偶剧淘汰竞争中,这个家庭剧团能够得以维持并稳稳地坐在头把交椅上。
世界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不只是西西里木偶剧的困局,我国也有众多文化遗产面临资金短缺以及传承人绝迹等问题,传统文化的保护发展继承,已被历届政府高度重视,发展中的东方古国不能断了文脉。我想,这其中,只有一个硬道理,就是:继承发展与创新的关系。只有在传统的基础上与时代相依相存,用创新去赋予传统文化更好的内涵,文化遗产才能得以有效发展保存。
出于好奇,在我们结束参观前,我问了那个八零后意大利小伙子一个问题:你是这个家族的第三代传人,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诱惑也很多,你是真心热爱木偶剧,还是出于家族事业被逼无奈?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听完我的问题脸涨得通红,连连说:是我自己非常喜欢木偶剧,家里人没有逼我。他还说,为了改进他们家庭音乐效果在演出中的作用,他特意考上了音乐学院,读了音乐学系。他一直在考虑木偶剧与时代的关系,考虑改进与革新。啊!这就解开了我心头的疑惑。
为了表示他的真诚和音乐功底,这位帅小伙快步走到那架大三角钢琴的凳子上坐下,娴熟地给我们弹奏了一首世界名曲。看着他年轻感性的背影,我心中异常感动:历史文脉让这样的传承人接棒,就有希望存活发展呵!
2015年5月13日
写于上海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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