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谈话是忽然开始的。之前,我们一行三人,离开油菜花盛放的山顶田野,沿一条漫长迂回的下坡路,经过一群逆光在坡边空地上踢足球的少年,走入一片赭褐色的树林。林地湿漉漉,蓄满雨水,前一人的鞋印压在浮沙上,很快化开。林地边缘,大大小小裸露在河床里的圆石让人想起《百年孤独》里开篇写到的“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有过那么一阵子,林路被阻断,需要从濡湿的圆石阵上借道,我的鞋底不太对付,兼之石面上常常黏着薄如蝉翼的半腐落叶,更增添了崴脚的危险。正在这狼狈而无法分心的时候,走在前面如履平地的本地向导不紧不慢扯起了聊天的话头。
那是时雨时晴的一天。清早来到山脚下时,雨势最大,潺潺绵绵,仰头望去,高不见尽头的石阶俨然淋成了N叠泉。见状,昨晚才临时加入我们的一个单身女客立刻又决定临时退出,要回城,尽管她穿着防雨的冲锋衣。“back(回去)?”向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努力劝说了一会儿,无奈女客去意坚定,只得打电话召回旅行社的小车。于是,我和丈夫目送向导的灰绿色毛衣和单身女客的黄色冲锋衣(我们偷偷叫她“小蜜蜂”)消失在来时的水泥路上。说实在的,我也有点想回城,在博卡拉,坐在费瓦湖畔的任何一个小酒吧里,手捧一杯水果冰沙,看山与湖之间滑翔伞与灰鹰齐飞,看光线与鱼尾峰的追逐嬉游,可以一动不动看到中午,再干掉一客著名的“珠峰牛排”——所费不足百元。
向导再次出现在石阶下方,早晨已经到了上午,徒步正式开始。一路无话,只需要跟在他后面走。博卡拉的天空褒奖我们做了正确的选择,仅仅个把小时后,就一再收缓了雨势。又不多时,当我们来到第一座山顶,晴光破云而出,整座山瞬间明艳生动起来,清鲜的空气一个劲儿朝我们吹。中午时分,路过一间小栈,向导停下来征询我们意见,要不要休息一下,喝点东西?我们被山民让入挂满五彩经幡的凉亭,全景360度俯瞰群山,就着石桌,摊开几块饼干和小汉堡包,丈夫买来一瓶冰啤酒,分在两个玻璃杯里,向导一杯,我俩一杯。向导仅仅是谦逊地微笑着表示感谢,并没有推让,也没有多的话。雨丝在这时又飘了起来,山风吹动经幡,我们安安静静地喝着冰啤酒。
除了必要的交流,我们和向导并没有聊天的意愿。他的尼式英文和我们的中式英文不在一个频道里,我们又完全沉浸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地貌风光之中,无暇他顾。另外,也因为先前的经历,我们有一点不想被纠缠上。三天前,我们乘坐的飞机一降落加德满都,就在机场包了一辆科罗拉来博卡拉,和那个开车的小伙子一路神聊,他就一路游说我们再去蓝毗尼。我们一再解释,当然对蓝毗尼很感兴趣,但这次不在日程表里,已经解释到疲惫,甚至都有些愠意了。200公里的路,路况很差,还遭遇堵车,抵达博卡拉时已经夜里8点,我们长舒一口气,和小伙子挥手说再见。但第二天刚出旅店门,就被叫下,“嘿,早安,我们去蓝毗尼吧”,小伙子竟然在朋友家住了一宿,赶早又来拉我们的生意了。见我们确实难以动摇,他才悻悻离开。这让我们双方都有些遗憾,也许一开始就不拉近距离反而更好?
现在,树林仿佛一间调暗了光线的密室,向导主动向我们走近,他的声音空旷清晰。因为要十分留意脚下,我无法抬头注意他的表情。印象中只有一双诚恳的眼睛和黝黑的笑容。
他首先问我俩的职业。我们说:记者。
他仔细地询问我们分别供职于何种类型的媒体,显得比一般人要内行。我们说:日报和周刊。
问我们来自中国的什么地方,我们说上海。他说知道,电视上看到过上海,时髦的大都市。
我们问:来博卡拉的中国人多吗?
他答:越来越多了,但是,最多的还不是中国人,是欧洲人,还有日本人。欧洲人多是背包客,日本人多是佛教徒。
我们用有限的词汇热烈地赞美博卡拉,他笑笑,说:旅游业兴起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博卡拉在上世纪70年代还是一片鲜为人知的秘境,人口只有两万,现在已经是尼泊尔第二大城市。
您干向导这行多久了?
我的主业不是向导,我是一名中学教师。
什么?脚下的石头跳宕了一下,我们的向导是一名中学教师?
是的,星期天我会出来当向导,爬爬山。我还算是一名作家吧,经常给报纸投稿。
请问您写什么类型的文章?
我写评论,也写诗。
他围着一条围巾,戴着腕表,确实显得书卷气十足,眉眼比街面上看到的当地人要温和很多。年纪不好估量,也许25岁,也许35岁。
他谈到了博卡拉的变化:外来人口大量增长,景区繁荣,商业活跃,但是本地居民并没有变得更富裕;快速的发展给博卡拉带来了知名度,但也带来了喧哗与困惑。他询问了中国的经济和股市。我们尽力作了介绍,但应该没有令他满意。接着他又问了我们一个问题,第一遍,没听明白,第二遍,还是没听懂,第三遍,他换了个说法,终于听懂了,他问的是:中国有遗产税吗?
没有,目前还没有。
那么,他认真地说,你们要怎么解决穷人更穷,富人更富的问题呢?
眼前的树干逐渐稀疏,透出前方村落的迹象。我们走出了谈话的空间,话题悬置了。
那个傍晚,结束了两座山峰的徒步,回到费瓦湖边,我还在想着向导向我们提出的问题。在这之后的几年里,它们不时返照。我偶尔看到这样的一段话:全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关心的东西都一样,不出三件事——孩子的教育,老人的健康,以及,“天哪,我怎样才能离开这儿”。但是很显然,我们碰到的这位博卡拉大哥,他关心的东西还要多一些,那就是天底下的公平。由此我相信,他确实是一位作家。
……
五年后,上海家中,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瞧了一眼手机,立刻把正在午睡的丈夫叫醒。尼泊尔地震了!8级!震中在博卡拉!我们俩像是一下子被时间弹回到那些湿滑的石头上,猛地摔倒,掌心生疼。是否上帝在心情好的时候按照天堂的样子营造了博卡拉,一发脾气就亲手毁了它?
未曾忘记的那个灰绿色毛衣的形象此刻令我们格外牵挂。愿你在灾难中平安,作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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