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
春天铺天盖地而来,是在春分之后。
这一天,我心爱的附地菜终于开花了,连续两年在同一片草地长且只长出一丛的金疮小草也冒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垂丝海棠终于开了两朵,紫荆也结束了沉默,还有刺果毛茛,球序卷耳,天蓝苜蓿……又到了一年中目光开启魔力棒模式的美好时节,呼啦啦看向哪里哪里就开成一片。而草地里原来星星点点的蒲公英,开始连点成片了,像是由单粒的星星长成一片星云。
这些散落在草地里的朵朵小花,实在是太像星空了,盯着看久了,会觉得那些星星晚上在天空中轮值,白天就化成小朵的形状躲在草丛中看人间风景。但这样的游戏终究还是有些紧张的,所以是三三两两,不敢太聚集但也不会离太远,屏住呼吸一般,随时准备被惊起时飞走,返回属于它的夜空。
那些幻化物形的故事中,真身和幻化之形也是从不出现在同一时空的,这是所有故事中最终让人识破的破绽。我们也确实没有同时看到过满天星斗和一地繁花,不是吗?所以,谁又能说这春天的铺天盖地里,就不会是草木的精灵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上演的昼夜不同的剧目呢。
垂丝海棠开了两朵。从第一次看到花苞初显其形,到这两朵花的打开,是十一天的时间。而同样的过程,一棵紫荆需要六天。我不知道植物学上怎么描述一朵花开放所需要的时间,但我注意过,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郊区的花是比市区晚一两天的,花苞萌出的时间晚,开得也晚,这中间的时间差一直是一样——好像它们不赶时间。
海棠的花朵大,是一朵一朵的开,紫荆的花小而密,是一嘟噜一嘟噜的开,都不清省。记得从前家里水养的风信子,到花开的那一天,瓶中水的高度会一下子降好多。这让人想起医院产房里推出来的那些刚刚分娩过的产妇,她们急于喝水并能一下子就喝掉一大杯——花和人一样,在把一个生命呈给这个世界的瞬间是要消耗太多身体里的元气的。只是一朵新开的花不能像婴儿那样,有清亮的哭声来表达那一刻的如释重负。
而对于另外一些花草来说,在春天的铺天盖地里,它们会有被淹没的隐忧吗?
刺果毛茛和小毛茛的花长得那么像,但刺果毛茛的花朵要大些,此时的叶是胖乎乎的低伏在地上,连花梗也是短的,是敦实和憨厚的;小毛茛则是细长的脖子和单薄的叶,是清瘦和怯生生的。球序卷耳常被人类误当作是繁缕,都是细和白的狭长瓣,连大小都差不多,但细看来,繁缕的花瓣是等距离的分布成一圈,球序卷耳的瓣却是两两一组,中间花蕊有两圈,像是孩子的画,细细的点点组成的两圈;天蓝苜蓿和南苜蓿的叶子几乎是一样的,只有到开花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同样是深鹅黄,南苜蓿是一朵一朵的开,天蓝苜蓿是一小簇一小簇的开……它们是这样懵懂而专注地守着自己的基因密码,一根筋地长成自己的样子。
当寻访海棠和紫荆的人群蜂拥而至时,他们中会有人默默地俯下身去看到它们是不一样的吗?这其实并不需要多么专业的知识,需要的只是一次安静的注视。
但在我们人类眼里,所有长在路边草丛的都是杂草,一棵杂草需要这么郑重其事地长成它自己吗?无论怎么专注,在这个世界里它们依然可能是面目模糊的——如果草们能感慨,它们会在某个瞬间质疑过这么认真的意义吗?
城市一年一年在以清除杂草的名义来清理这个世界,在这样的清理中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野草”。剪除野草,种上某个优良品种的草坪,人们看起来那么需要整齐划一。只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面目模糊,在日益模糊中,我们也渐渐磨损了那一颗能注意到每一个生命与众不同的心。
远处的草地上,割草机在用它的嗡嗡声开道,浓郁的青草气息迅速在空气中飘散起来,我们常常因为不知道而轻慢。
清明前的五天,薇菜已经开出很多种花来,白的素淡,玫红的明媚,还有一种白底细紫纹的开得乖巧可人。这是个古老的物种,我们一看见它就迅速的想要到记忆里去翻捡出各种零星的句子,它是伯夷叔齐“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的薇,是《诗经·采薇》中“柔止刚止”的薇,是陶渊明“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的薇,是孟郊“野策藤竹轻,山蔬薇蕨新”和方文“知君秉性甘薇蕨,暇日相思还杖藜”的薇……
但除此之外,我们其实并没有看见它的历史——那些作为一种植物被写进它的叶蔓纹理间的沧海桑田,写在它为能在人类的不远处繁衍生息而不断对自己色彩和形态的调整中,它机敏的变和安稳的常。在它守口如瓶的背后,真正应该让我们整冠敛容的,是一个物种在雨雪霜寒中前行时的一次次倒伏与妥协,在倒伏和妥协中等来的生机。在一棵薇菜的沉默不语面前,我们人类只在文字中寻找历史有时会显得过于敷衍。
通泉草刚开花,三两枝草茎上稀落地挑着几朵,清新若铃,温婉如灯。细看来,豆大的花瓣上,那些细致的花纹很有设计感,它们仿佛是在淡紫色的花瓣中间特意空出一块白色的飞地来,安放抽象的图案。这图案有点,有线,有深紫和鹅黄,排列在一起,如同给一件精美的传统工艺品设计的纹样。
博物人士说,花瓣上的那些黄点,是用来给蜜蜂和蚂蚁指路的,让它们沿着这些点一路找去就能看见花蜜。如果真是这样,那些星星点点的明亮的黄,就像是飘满枝头的黄手帕,默默地抚慰那些迢迢而来的归人的忐忑。我不知道专业的领域是怎么解释昆虫对花蜜的寻找的,究竟是依靠视觉还是嗅觉,但我喜欢这个说法。在这样的解读里能够看见大自然留给一株草和一只小虫的繁衍与生存之机,看见大地安排的不同生命之间的微弱而温暖的依偎,这是造物的仁慈。
据说它名为“通泉”是因为它们通常长在潮湿处,沿着一棵一棵的通泉草就能找到地下的泉水。由一株草花来知道泉水在哪里,知道那些深藏在大地之下的众生的血脉,这样的安排是多么好。深深的把根长到泥土里,它们于是能一直逐清泉而居。每个生命都是掌握着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秘密的,人类知道吗?
后来在草地里看到一串奇怪的针形的叶,正在惊异间,忽又发现原来不是叶,是某荠菜属植物新长出的种子——它已经结籽了。
如果花是薇的眼睛,它一睁开眼时,身边的荠菜就已经是籽实满满了。之前那个缀满星星般小花的青葱时节,它没有赶得上——作为一棵薇,它永远不可能赶得上,这是它的因缘。
我是在群花之侧的这簇种子上这样突然看见了时间——就在这同一时刻,却是它们各自生命里的不同阶段:谁在初开,谁已成海,谁正准备离去,谁刚刚到来。
所以,那些柔韧缠绵的薇们永远不会有机会看到荠菜初开时的样子,这是由它们在天地流转中的位置决定的。就像我们没有机会看到另一个人的懵懂和青春,因为我们在彼此生命中的出场顺序是那样安排的。天地有自己的大时间,在这漫长的剧情中,我们不论何时出场,都可能赶不上它的前一段,也来不及等它的后一段。所以我们其实和草木的世界一样,交错过往才是彼此间的常态。这么说来,我们原本以为的,不能移动是一朵花的局限——因为不能走动,所以寻找和遇见在它们那里都成为不可能。现在看来,在时间的大幕之下,个体生命的行动力和空间的转换所能起到的作用其实是很有限的,很多时候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用一生的时间走遍世界却未必真的能遇见未知的自己,我们辛苦的奔赴常常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在生命的际遇中或者我们并不一定能比一棵草拥有更多的选择。
在对草木的俯首里,一个人深深地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敬畏和不断生长出来的谦卑,敬畏是想到知止,谦卑则是因为看见了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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