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
你们的系列批评写作缓解了我长期以来的焦虑,超出了我的预期。我越来越相信出类拔萃之辈很可能就像籍籍无名的流浪者那样在我们周围游荡……
定浩、德海:
作为文学批评的同行,我对你们近两年来的出色表现由衷地感到惊喜与慰藉,同时还有某种意外——以前我并没有这样说过,因为我很清楚我必须激励你们投身写作。长期以来,文学批评的平庸状况一直遭人诟病,即便那些对文学批评心怀不满的行家们他们自己也差不多同样平庸。的确,今天似乎人人都可以插手文学批评,对文学说三道四,就像蒂博代说的,他们只要一枝羽毛笔和一只墨水瓶,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这里我将解释一下,为什么对你们感到意外,不然,人们将把我的“意外”误解为一种伪装过的吹捧。
我的意外,不是此前对你们任何意义上的“低估”所致。二○○八年夏天定浩开始与我共事,从定浩经历丰富的简历中我只看到了你当年的文学青年影子,你擅长写作各种体例的文字,好像还喜欢写诗译诗,就没从你公式化的简历中看出你有从事文学批评的潜能,我居然要到将近三年之后才发现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文学批评家!德海与我相识稍晚,后来定浩向我推荐了你,二零一零年二月六日下午我们三人遭遇祝融惊魂,此后颇费周章终于德海成了上海文化编辑部新一员。德海与定浩你们是复旦同窗,你们有共同记忆也有共同志趣,自德海来到我们编辑部,你们平时涉猎范围驳杂的谈话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特别是你们之间事关文学、文史甚至道德的争论。定浩举止倜傥,德海文质彬彬,两位默默无闻的复旦才子虽已过而立,在我眼里你们仍然是简单质朴的小孩子。时光流逝,我慢慢生出一个计划,怀着大胆尝试的好奇心,亦考虑到编辑部总是难以约到我所需要我所期待的文学批评,我促请你们俩为本刊写评论。一本评论杂志的编辑为他所服务的刊物撰写评论并非罕见,不过也要为之承担风险,权衡利弊,我准备在你们身上下注——开始我让你们匿名写作,第一步目标只希望你们的评论得以公开面世,很快,我发现你们的评论出手不凡,条件已经成熟必须趁热打铁,经过慎重思考我决定为你们联袂开一个专栏,即《上海文化》的“本刊观察”。
你们的系列批评写作缓解了我长期以来的焦虑,超出了我的预期。我越来越相信出类拔萃之辈很可能就像籍籍无名的流浪者那样在我们周围游荡,人们之所以没注意你们是你们没有找到机会,也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比别人更聪明,所以他们总是不满意,连他们发的牢骚也是一副腔调。你们都来自复旦,在我心目中,并不是复旦为你们赢得了莫须有的名声,相反是你们给复旦带去了隐秘的荣耀,这一不为人知的荣耀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感受到。他们开始注意你们了,你们的复旦同窗与不会太多的老师,你们的同时代人中的注定还是为文学而生的年轻同道,还有你们的前辈,就像我,就像我的同代人和我的同代批评家,他们私下里开始谈论你们,“私下里”!对文学批评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圈内传播更显赫、更重要。这零星片断就构成了我之所以感到意外的最初来源,因为我本人即是前面提到的自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的大多数人中的其中之一;不了解自己妨碍了我们了解他人,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竟然也曾从事过许多年文学批评!据说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是有助于人与人的交流与相互理解,文学批评同样如此。不过,这个显而易见的、积极乐观的论断依然有待推敲,正如你们常常在编辑部争论不休的那些人性问题、真伪问题、是非问题,你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或许你们只需要说服自己就已足够。但是十分遗憾,定浩和德海,你们对同一个问题的不同答案各有偏好,这一点我已经发现了。定浩的行文偶有论战色彩,不依不饶,眼光严苛措辞尖锐,你的方法论基本建立在伟大而广义的传统主义之上,将当下向悠久传统包括现代主义传统回溯;德海的风格温婉,娓娓道来,逻辑缜密立论谨慎,方法论则更倾心于深邃的古典遗产乃至走向一种接近保守主义的内在犀利,你仿佛试图站在过去看今天——当然,这不过是我此刻匆匆勾勒的印象,但你们可以想象,我为什么对你们表示意外的另一个来源,即对你们精神知识触及面的惊奇。
我欣赏你们的“自我教化”,你们在认识我以前就酷爱读书,对各种精神知识的好奇到了某种上瘾的程度,你们当时从事的职业根本不需要那些艰深奢侈的学问,定浩并不在大学任教,德海更无意以写作为生,你们的自我教化来之于个人的精神满足,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恰恰只有你们两人的批评写作能够在短短的两三年里脱颖而出,也解释了我交代你们的困难命题为什么你们总是完成得令我称赞不已。惟有从骨髓深处热爱精神事物,热衷永不厌倦地思考并辩论那些精神领域繁杂问题与日常生活中的简单问题的人,他们的阅读才会真正地长成为他们心灵乃至肌肉骨骼,精神思考将成为生活习惯而不是背书者在教室里的职业授课,精神将变为他们体内的块茎,融化在血液里。
现在让我加入你们的讨论,我的问题其实是从你们那里而来,关于我们频繁遭遇的“失败的小说”——你们反对任何形式的“语言败坏”,是否你们已经认为当下的文学写作所产生的“新美学”(我借用了桑塔格的一个被我改动过的术语)充其量是某种强词夺理的无效辩词?我不想举例因为例子唾手可得,我也不想指名因为指不胜指。定浩认为“失败的小说”就是失败的小说,德海更愿意指出“失败的小说”为什么会失败的诸般原因,有时候你也会力排众议,反对定浩认定的“坏小说”是坏小说。我的问题则是:这样一部即便“失败的小说”有没有可能由于它的争议性之搁置和非终审裁决化,进而改写了文学批评的差异/认同模式,将导致最终取消传统文学批评,重新进入一个人人识字人人写作人人皆是批评家的后群氓时代,而这个时代的少数人又将如何重建批评准则?没有几个人能够博览群书,何况即使是那些博览群书者,他们的内部争吵将更加激烈和互相充满敌意。当然定浩或许会反驳说,文学批评不是为了说服那些无法说服的读者,而是为了说服那些潜在地倾向于自己观点的读者,批评的意义在于表达差异;德海你呢?你可能对某些显赫一时的具体作品评价与定浩南辕北辙,你虽然熟读经典却不主张以过去的经典为衡量当下文学作品的标杆与准绳,但是你的批评照样引经据典自绝于那些通晓世界大势和当天新闻八卦的最大多数,或许你为某部备受恶评的作品进行辩护,那个被你辩护的人和他的众多拥护者却对你一无所知。你说是的,这就是作为一个批评家最应该接受的宿命,他不应该期望拥有大多数读者,批评家不过仅仅为一小撮人写作。可是奇怪呀,德海你刚才为之辩护的这位小说家,他属于大多数读者,正如日中天呢。
定浩、德海,你们不要较真,上面我只是和你们做个模仿游戏。
指认作品及其制造者的错误与草率必须毫不留情,指出他们的妄自尊大,指出他们的无知无畏,这是你们的天职。小说家可以写尽人性的丑陋因为这是他的特权,然而小说家却受不了批评家对他人性的揭发与对他才能局限的无情分析,他们常常漏洞百出,可惜小说家没有意识到批评家在对他做一件同样的事情。你们不能猜度小说家的小心眼、诡诈以及一切你我无不具有的人性弱点,可是你们可以大胆指出在他们作品背后隐藏的和运行的意图与无意识。我多次看到你们为发现某部文学作品字里行间的秘密而兴奋,各种批评理论对你们不再是为了满足复述之需,也不是一件无需检验的工具或论文补丁。你们能够将一个恰当的引语嵌入在你们评论的最恰当的位置,契合、适用、碰巧,你们不仅有良好的语感——语感是第一位的,其他各项可能更重要,别说我自相矛盾,写作者都懂——在你们的批评写作中,我读到了感受力、障碍、知性、克服、确定、含混性、发现与分析的喜悦以及你们的个人风貌。
赞美你们已太多,请原谅,这是第一次。
吴亮
这是吴亮写给青年批评家张定浩、黄德海的一封信,文中充满真挚的欣赏与喜悦。
今天下午,“上海青年批评家”研讨会将在巨鹿路上海作协内举行。这个由中国作协创研部、上海作协、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南方文坛四家单位主办的会议,将集中研讨上海评论界的优秀新生力量——张定浩、黄德海、金理、黄平的评论创作。由陈思和先生主编的“火凤凰新批评文丛”在沉默数年之后,这次也重新露面,新一辑“火凤凰”就推出这四位年轻人的文集。对年轻人的成长,“笔会”衷心高兴;对张定浩、黄德海这两位“笔会”的作者,也特别表达祝贺。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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