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楣
多年前,农场的老知青办了一个网站,四面八方,久违的黑兄黑妹们,在虚拟空间重新相会了。然后,就有人建议,说是我们一起唱一次歌如何?
在一起唱歌当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筹备者希望有一首自己的歌表达重新聚会的喜悦:“我网站儿女,向来以诗歌见长。才女俊男颇有佳作,一旦上传将不胫而走。今网站征集歌词,以和应小提的曲子,珠联璧合,琅琅上口,永久传唱。”
启事中所说的“应小提”,出身于音乐家庭。去尾山农场时,就在火车上,一个车厢接着一个车厢,拉着《云雀》“慰问”同行者。如今他是专业音乐人了,凡是老知青的音乐会,都做“音乐总监”。歌词当时还没有,不过他已经答应作曲了。
他作曲的生涯,从农场就开始了。农场有一座鹿场,鹿场的职工领着知青,驯化放养了梅花鹿和马鹿。应小提便编了一个芭蕾舞曲,某年隆冬在农场的大礼堂上演过。当年没有装暖气,横在地上的粗大树段,就是座椅。观看的人,都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台上的那些跳舞的姑娘,甩开棉袄上场,踮着脚,于交响乐中演梅花鹿,演放牧女。回场之后迫不及待地套上棉袄,呵气、搓手、跳脚。
翻出陈年的照相簿,还有照片。那一年开会,于春夏之交,种子已经播下,夏锄还没有开始。参加者早上还要集体跑步。跑步之后,学习讨论之前,就将歌纸拿出来,由文艺小分队教唱。有一张唱歌的照片,教唱者是穿着军装、扎着两支小辫的女孩。还有手风琴的伴奏呢。
在网上贴上照片,那个女孩--—如今的退休老太说,只记得那时候,“很认真”地在做一件事情。唱的什么歌,今天已然忘却。
请人唱了这首老歌,贴在网上。并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怀念。怀念本无目的,完全是无意识的,也未必需要与外界共鸣。怀念起来,歌词经常被忽略,唯有曲调有着群体性的记忆。
当年,我们住的地方只有一趟屋,两排炕,齐齐的,有几十米长,我们排着队睡觉。炕上时不时会流传一些无韵无曲的句子,例如“早上三点半,晚上看不见”,言铲地时候的作息时间之长。“尾山戴帽,知青睡觉”,“戴帽”就是雨云笼罩,说的是对农忙时候休息的盼望。“汤汤汤汤汤,菜”,犹如京剧的锣鼓伴奏,那是农场遭灾的伙食。正常年景,就是“汤菜,汤菜,汤菜”。更有“抽烟要抽牡丹中华,别抽那老葡萄烟,嗤啦一声没了大半截”,是说当地烟厂偷工减料的……毕竟要种地,要收成,要齐心合力,不可能将此类闲话或者更多的对个人遭际的抱怨,当作团队的合唱,至多只能偷偷在“炕间”传说。真的是“偷偷”,须知那个年代,情感非常决然,《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样的优美歌曲,连哼都不能哼的。
我们又要唱歌了,仿佛回城之后,无论早晚,一定要一起唱一次。唱什么无关紧要,不过我们要一起唱,坐在一个场地里,排着队唱。
中国最早的歌本应该是《诗经》。“《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遥想老夫子,一面弹琴一面唱歌,摇头晃脑沉醉其间。可惜,我们现在读不出那里面的乐声来。只是依稀可以辨别,有一些是合唱,有一些是独唱。
合唱的歌曲,有一些是专为祭祀的。曲调或者歌词,大致已经固化和概念,属于主题先行。自然也可窥见某些历史的细节。孔子收录,估计是为了礼仪文化的陈列。
可是另外一些合唱,却是很令人震撼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无衣》是秦风中的一首。有考证认为,这是羌戎威胁秦地时,人民慷慨从军、保家卫国的场面。可以想象雄壮的曲调,然后就会出现形象。黄土高原,茫茫细土扬起,像是烟尘。一支衣衫褴褛,但是兵器雪亮的部队,在歌声中跃然列阵而出。合唱,用音符和句子,描写的是雕塑一样的群像,沉重而刚强。
群像式的排着队的合唱可以远观,并不能够近察。春秋年间唱歌的秦人是如何一种人,只有在西安秦俑博物馆依稀才能见着。见着的,还是他们三四百年之后的晚辈,虽然排成了队伍,并不唱歌。
更加能够令人感染的,当然是那些很个性化的歌。被人传颂了两千九百年的那一首《采薇》,应该是独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歌唱的是一年多在边关防备北方□狁骚扰的经历,不断地打仗。从早春豌豆苗青青,可以做菜,一直到豆苗已经纤维化,不能吃了。最后,忍饥挨饿,风雪飘飞,才得以回归……
满肚子的委屈,一身的劳累,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还没有人来关心,只能唱歌。唱唱心情就好了。
与《采薇》同是周宣王时代,《诗经》中也有“严肃威武”的歌曲,那是国家曾经声势赫赫地征讨过骚扰中原的东南西北的敌人。《采薇》仅仅叙述个人的感受。这是牢骚吗?是的。你不得不佩服古汉语,怨言也可以美得这样精致动人。不过,我相信,《采薇》这样的歌曲,不适合作为进行曲。如果大军出征,还是要唱《无衣》之类。恐怕歌者只是喃喃的,自己唱给自己听。九死一生回家之后,才可以把歌大声唱出来。
这样的独唱,流传开来,为世人所知,最后被孔子编辑,是因为有人搜集,作为民情奉献官方。“古者天子命史采诗谣,以观民风。”歌唱带有哀怨或者讥刺的歌,并不会受到责罚。宫廷中回荡着那种来自民间的个性的旋律,是值得歌颂的开明政治。
况且,那位歌者,边唱边走,并没有脱离队伍,想象中,歌者有一张憔悴疲惫的脸,高大又消瘦的身板,他摇摇晃晃地走着,破旧的鞋,踩在带有泥浆的雪水中,他的前面和后面,都有这样的脚,踩在同样的雪水之中。
这是《无衣》所描写的群像所不能到达的细致和深入。
东晋谢玄,少年时曾经称赞《采薇》那几句是“诗三百”之第一。后来,他成为将军,在淝水之战中气壮山河打了大胜仗。可以推知,他虽然出生在大家族中,却是了解士兵的人。雄壮无敌的军队,正是这些有着眼泪,有着抱怨,含辛茹苦的兵士组成。
农场的网站,不久征集到了二十首歌词。适合独唱的在艺术上要高于合唱,可能是作词者,一旦想到合唱,便会想到知青的“总体形象”,潜意识中,那一段艰难的经历,不愿意被自己、被世人、特别是后人看低了。倒是独唱的写作,放得开了,袒露了心胸。
应小提最初选中的是合适独唱的诗句:《你……》--—
你,远远地流淌着,又静静地飘落了。你是浩荡飞溅的黑龙江水,却化成晶莹的雪花撒在尾山的白桦叶上;白天,你是远方母亲唤儿的泪珠,夜晚,你又是那女儿梦中想家的呢喃。他后来说:“本来我已经将这首《你……》差不多写完了。但有许多连接部分要很多时间考虑,来不及了,只好改写了《飞扬之歌》。”
可是你已经两鬓如霜,阅尽了人生看够了沧桑,可是你只留下回想,
无限的感慨却没有忧伤。青春属于勇敢的人们,岁月可以在晚霞中歌唱……虽然也唱的是“你”,却是普遍意义上的农场老知青,是合唱。合唱的诞生,要比独唱顺利一些。莫笑我们老来多情,难道我们不该有一些英雄主义的浪漫,华美又不失悲壮的诗句和旋律?
很快就有清亮的女声版的歌声上网。这是范唱,不是表演。老知青,即使不识乐谱,也都能在网上听到这悠扬的歌声,学会歌唱。
都说,作范唱的就是那个当年教歌的女孩,如今的退休老太。不过她总是笑着摇手。
农场歌会如期举行,在一所学校的体育馆。参加者接近一千人。上场表演的,就有上百人之多。雄伟的歌声,撞击着屋顶和四壁,震荡轰鸣。唱歌就是回忆,那是一片美绝了的土地,积雪的火山,满山的桦林,路边成行的白杨,莲池畔墨绿的豆苗,金黄的麦浪……还有那些曾经朝夕相处人们的笑容,都在歌声里了。已然花甲,知青岁月早就随着青春逝去。回忆却让人一辈子无意识地认同一个松散的群体存在。
会后,附近一条饮食街全部客满,皆因黑兄黑妹重逢。灯火通明,一片喧哗。被酒精熏得脸红耳赤,依旧有说不尽的话。病痛、想家、劳累、委屈,那些话,积郁于肺腑。多少年,与谁说好呢?这是那一首合唱,也是所有“排着队”的歌唱都没有的。
有人说到,最后来农场办手续时,隆冬之夜,雪原寂静,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没有柴禾烧炕,就拆下门窗,点着了取暖。火苗渐息,那时流着泪想起的是十年前敲锣打鼓,红旗招展,欢送下乡的情景……我回上海早一些,吃的苦不如他们多。便默默地听着,知道那就是《采薇》之“昔我往矣”和“今我来思”的意思。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他们就是说一说而已,并没有想到要做成诗,谱上曲,创作一首了不起的独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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