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剑桥时遇见过一个石匠,德国人,家住G.ppingen的,名叫Helmut Hochrein。
我们一共见过一次面,通过两封信,此后便失去联络。其间我从柏林辗转到巴黎又辗转回柏林,热情过、空虚过,想过死。而当人生以一种未曾预料的方式重新开始时,我不能解释为什么立刻又想起这个萍水相逢的石匠来。其实也许那次邂逅时时都在我生活的背景里,那个奇妙的下午纯净的阳光就这样穿透时间照过来。
那时我满头大汗地赶到那个偏僻的小墓地,在一堆乱坟中遇到他,真是绝处逢生。我无头苍蝇般地要找维特根斯坦的墓,而他在那个墓地的作坊里给人刻墓碑。
他领我到一块简单的石头前,“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
“就这儿了!”他指给我。然后又指着斜对面的一块说:“喏,这是他学生Anscombe的。昨天才上盖。”
那块墓石也是一样的简单,只多了三个字母R.I.P.(愿他安息。Anscombe是个虔诚的教徒)。
我开始忙着照相(本人恶习之一,为此常被谑称为日本人)。石匠则在墓上坐下,跟我聊起来。
W的墓碑上有几块石子和一个小梯子,怪怪的,于是向Helmut讨答案。
“啊,在墓上放石子是犹太传统。”(W有3/4的犹太血统。)
“小木梯呢?”
“啊,这个好像是因为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知识是梯子,到达真理的房顶后就可以把梯子踢掉了。”
(W的原话是:“我的以上命题具有这样的阐明功能:一个理解了我的人,当他已通过这些命题爬了出来、超越了它们时,会明白它们都是无意义的。<可以这样比喻,当他爬上梯子后,他必须将梯子踢开。>他必须超越这些命题,然后就能正确地看到这个世界。”<《逻辑哲学论》6.54>)
Helmut停了一下,然后微微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我没读过维特根斯坦。也许我应该读一下他。”
我愣了一下,抬头望着这个破衣烂衫的汉子,阳光透过层层枝叶洒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微微泛着金光。(也没读过W的追星族开始内省。按:好在两年后读了。)“剑桥可真美!”(尴尬之人开始扭转话题。)
“我不喜欢剑桥,太贵了。而且有些人不友好。”(听起来是在抱怨,可他却明明在呵呵地笑。)“这儿有钱人多,所以房租太贵。所以我住船上。”
“船上?那怎么能住人?”
“当然可以呀!我有一间卧室,还有厨房和厕所,一套公寓里有的船上也都有,就是矮小一点而已。唯一麻烦的是,有时候有些捣乱的学生把泊船的绳子偷偷解开,那样我就得沿着河一通好找。有几次我下了工回家就发现家没了,急得要死,沿着河跑了几个钟头才把家找到。”说完他竟呵呵笑起来。
“虽然有些挤,不太方便,不过只要不是冬天,还是可以的。冬天冷了点。”
也许是还可以吧,我只见过电影里的穷人住在篷船里,印象中也是几十年前中国的事情,却万没想到在这优雅古典的校园城里也有人这样生活。我想象若换成自己大概要很不快乐了:漂泊异乡、居无定所、日子过得那么穷抠抠的、做着那么“不高档”的活儿……
但石匠却一脸阳光。“这儿人也不都那么坏的,我在这儿也有好些朋友,主要是登山时认识的。”
“你登山?”
“是啊。去年我去了尼泊尔,我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国,去登珠穆朗玛峰。”又是笑。
“认识不同文化里的人和不同的生活很重要,不是吗?每次我挣够了钱就出门旅行。现在我挣得很少,因为我还是个学徒。不过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开一个自己的作坊……”
那是个七月明丽的下午,五点钟的光景,阳光已不再燥热,金亮的线从树叶缝隙倏溜溜钻下来,叶影在墓碑上颤动,像婴孩的小手在拨弄着空气。而我们坐在那简朴至极的墓旁,手里拨弄着墓上的石子和小木梯,笑着,聊天。
那个不爱哲学的哲学家,安详而坚定地躺在我身边的地下。“死亡不是生活中的一个事件:我们活着不经历死亡。如果不将永恒理解为无限延伸的时间而理解为无时间性,那么永生属于活在此刻的人。我们的生活没有尽头,一如我们的视野没有边界。”
那个可爱的石匠,每日灰头土脸,做着粗重的手艺活,住在船上,登山,与现代社会有些绝缘,却觉得自己应该读一下维特根斯坦。有时我会想,他不用读了,W毕生所寻找的意义他已经拥有了。
那个下午弥漫着幸福的香气,沉沉的稳稳的往心里渗。我坐在W的墓上,如同坐在万物之底人生之底,于生于死都充满了准备。尽管那香气后来又被许多近眼的屏障所遮蔽,却始终不曾完全消失,在某些阴云密布冷风呼啸的夜晚,它还会透过时间隐隐渗过来,那时我便重又看见那摇曳的树影,那块安详而沉静的石头,和那照耀心灵的永恒的阳光。
文/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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