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诗人周梦蝶离世。对这位连续20余年走上街头贩售诗集的文人而言,箪食瓢饮的恒常,正与日新月异的外部世界对应。而周梦蝶矢志不移、安贫乐道的依凭,是诗。
“海豚书馆”出版周梦蝶的诗集《刹那》,凡66首,勾勒出质朴纯净的诗歌世界,以及隽永晶莹的古典意味。其中最为人所知的,是这首《让》:
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
让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
让秋菊之冷艳与清愁
酌满诗人咄咄之空杯;
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
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
我宁愿为圣坛一蕊烛花
或遥夜盈盈一闪星泪
如果从死吻、玫瑰和圣坛,能窥出西方的文化传统,余下的星泪、春水,秋菊清冷、酌满空杯,则确凿无疑地取自古诗的矿藏。
《行到水穷处》或许更为明显。诗题出处是王维的《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还无期。”按王维的自况,这属于“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之后的即见即感。
周梦蝶在诗与禅的意味上,又推进了一歩: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冷冷之初,冷冷之终,既是空间上的遥迢相望,亦是时间上的回环往复。周梦蝶于空寂中,拈下一朵言语之花。
事实上,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绵泽千年,却险些拦腰斩断。接续的工作,既倚仗诗人的自觉,又亟需精纯的造诣。
形式仿古而内容飘忽,评奖或许可以,论传世,怕要算入《笑林广记》。试图在几乎写尽的古诗里出新,又能与西方盛大的诗歌体系参差而立,不得不提张枣。
年仅48岁的张枣,1986年出国,此后寓居德国,赴图宾根大学任教,直至去世。
1998年集结的《春秋来信》,或许辑录了张枣并不多产却精确敏感的佳作。按柏桦的说法,张枣在20岁出头写出《灯芯绒的幸福舞蹈》,足以令同行胆寒。而融合中西意蕴,重新编排意象的能力,更是自成高格。
毋庸置疑,最为人熟知的是《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每逢自我介绍,张枣的版本都是:我是张枣,我是一个诗人。可以说,中国诗歌里暌违已久的精致抒情,在张枣这里重新闪光。
写,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当然,谈诗,也离不开译介。上佳的译者,能在不同的语言体系中从容转圜,进退之间,既保持忠实,又予人惊喜。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写过这样一段:“小时候,有一次我哥哥给我念过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面对普希金的纵横捭阖,查良铮先生是这样译的: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我爱你铁栏杆的花纹
你沉思的没有月光的夜晚
那透明而又闪耀的幽暗
常常我独自坐在屋子里
不用点灯写作或读书
我清楚地看见条条街路
在静静地安睡我看见
海军部的塔尖多么明亮
在金光灿烂的天空当黑夜
还来不及把帷幕拉上
曙光却已一线接着一线
让黑夜只停留半个钟点
如果曾经置身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亲见晦暗天空底下的灯火辉煌,便会明白,寥寥数笔,就有气象万千。背后的因由,想必和查良铮的诗人身份不无关系。
这些而今或许只属于小圈子或爱好者的文本,安静地存放在《穆旦诗文集》、《穆旦译文集》之间,留待素心人。
时间总是很快,向前犹感时不我待只争朝夕,何来从容好徐徐回望。于大多数人而言,世界的荒谬唯有在失落受挫时方能感知。
可本质上,荒谬始终存在,从未远离。庆幸的是,当永恒的孤独感肆意席卷,几乎吞噬一切,还有古人的温存,有今人的接续,有诗歌的陪伴。
辛波斯卡的《种种可能》里有句实话: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庆幸我们还有运气读诗。
文/傅盛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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