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05年,随着网络兴起、卫视坐大、唱片业垮掉,流行音乐加速地向着娱乐奔去——
2005,《超级女声》在湖南卫视举办第二届。这场针对女性、不设门槛、比赛全程对观众直播的歌手选秀,头年第一届只获得了地域性的成功。但第二届火了,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在万众瞩目中拿下了前三甲。
随之火了一个词:粉丝。
粉丝即是英文fans,变成中文后有了一种食品暗示,更以其便宜、常见、细滑暗示其小、其依附性、其琐细、其物化指向。由此,对音乐和音乐家的爱,在称谓上由“音乐爱好者”(1980年代)、“乐迷”(1990年代)完成了向“粉丝”(新世纪)的速降。
粉丝更包含着一种专属意味。李宇春的粉丝叫“玉米”、周笔畅的粉丝叫“笔亲”、张靓颖的粉丝叫“凉粉”、何洁(“超女”第四名)的粉丝叫“盒饭”。专属粉丝以身为“玉米”、“笔亲”、“凉粉”、“盒饭”为荣,以护主为粉丝使命。由此,在听众与音乐的关系上,发生了一个深刻演化:开始有排他性。爱一个,即同时排斥其他;为一人效忠,即关闭了臣服于其他艺人的可能,尤其是在具有竞争性的语境中,甚至将其他艺人视为恨不得踩到脚下的仇恨对象。这种爱并不爱音乐本身,而是将所爱的音乐人对象化,将自己附属化,暗构了一种与之死忠的主奴关系。从此音乐美再不具有美学真知的意义,而加速变成专属于个人的一种偏好,就像是口味之于食品。这种粉丝心态日益泛溢,不知不觉地、广泛地、深刻地、加速度地,改变了大众对于审美的认识,比之前的价值颠覆更彻底,这进一步开通了相对主义的大道。
《超级女声》幕落功成,让电视大众稍感意外的是,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脱颖而出,之后,却并没有如他们所预想的,成为歌坛一统天下的角色。离开了电视秀的光环,超女们淹没在众星中,成为2000年代星光并不灿烂的众星中的几个斑点。
娱乐狂热的幻影,一再地破灭,却并未能给人以教益。表演必须继续;真人秀一幕幕地演下去;每一场秀,一样地风行一时,一样地颠倒众生。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念,“音乐即娱乐”的音乐观念,不断地在此过程中得以加固。这不是中国的孤立场景,遍观整个世界,音乐景观日益地聚拢到电视屏幕上。在新世纪的约15年间,如果音乐还有中心的话,这中心就是电视上的真人秀秀场。
与大陆的《超级女声》同时,台湾有《超级星光大道》。在英语世界,则有由新西兰发轫、遍及五十多个国家的PopStars(1999至今),英国有PopIdol(2001-2003),英、美、德、加、澳、荷、比、挪、南非和泛阿拉伯诸国还有WorldIdol(2003-2004),从这些电视真人秀节目中,涌现出KurtNilson、KellyClarkson、WillYoung等明星。
这些标称“草根”、诞生“民间英雄”的无门槛式大众选秀,一般在举办两三年内即失去魅力。内在原因,很清楚,是艺术的卓越性也即专业性、权威性,最终起到了从内部瓦解它的作用。在全球网络的时代,在“世界是平的”氛围中,否定权威、假冒民主、民众狂欢的幻觉特别容易被激发。但在艺术的世界里,将“草根”与“权威”对立,虽然一时激动人心,却不可能持久。“草根”若能成“英雄”,必然依然是卓越性、专业性、权威性在起作用。将专业音乐人排除在电视之外,必须意味着自我降低电视秀场的艺术水平。
2012,《中国好声音》,刘欢、那英、庾澄庆、杨坤——专业音乐人以导师身份上场。2013年,《我是歌手》,羽泉、林志炫、杨宗纬、黄绮珊——专业音乐人直接以选手身份登台。2014年,《中国好歌曲》,导师选歌,歌手献歌。献歌者不少是老歌手,在音乐圈中打拼多年,有的甚至比导师的歌坛年龄还长。
这种专业音乐人汇入电视真人秀的景观也在世界其他地方发生,2010年从荷兰发源的TheVoice,蔓延到除阿拉伯和部分非洲以外的大半个地球。类似模式的TheXFactor,作为PopIdol的升级版,2011年从英国起源,也风行半个地球,与之分庭抗礼。
一时之间,除前面提到的,华语世界,罗大佑、齐秦、周华健、黄贯中、辛晓琪、陈奕迅、张宇、蔡健雅、彭佳慧、品冠、曹格、邓紫棋、茜拉、韦唯、韩磊、郑钧、罗琦、周晓鸥(“零点”乐队)、满文军、周笔畅、尚雯婕、张杰、章子怡;西方世界,RickyWilson(Kaiser Chiefs)、KylieMinogue、Will.i.am(TheBlack Eyed Peas)、AdamLevine(Maroon 5)、BlakeShelton、Usher、Shakira、Christina Aguilera、TomJones、PaulaAbdul、Cheryl Cole、L.A.Reid、Nicole Scherzinger、DemiLovato、Britney Spears、KellyRowland、Paulina Ru-bio……都登上了真人秀的舞台。摇滚乐界,民谣乐界,超级明星,都有人物登场;尤其在华语歌坛这边,具有文化意义的宗师级人物,也披挂上场。与此同时,电视秀幕后,现场的演出制作团队换成该专业领域的一流技术人才,比如,《中国好声音》音响总监由金少刚出任,金少刚是中国资历最深的录音大家,他组建的团队里,李军是王菲、汪峰专辑的录音师,张寅是电影《赵氏孤儿》的混录工程师,三人都堪称这个行业中最顶尖的人物。
世界是平的。这场音乐事件至少有这样三个特征:
第一,它是全球化的生动载体,世界大同,大同小异。
第二,它是全球资本主义的规模化展演。各真人秀节目,是一种风行世界的产品:以产权交易为纽带,以全球为市场,以商业化运作为要义,节目引进、版权费、制作费,动辄耗资千万元,这是艺术节目,更是技术、资本和资源的商业竞争。
第三,它是电视真人秀。以电视为载体,观众超越地域甚至国界;以真人秀为内容,不只是做音乐表演,更以参与者的人生作为演出内容。
以中国大陆的情形为例,从《超级女声》到《中国好声音》、到《我是歌手》、到《中国好歌曲》,电视真人秀发生了“草根”轼主、到主控“草根”、到主返赛场、到主为作品的演变,这内部则是反权威、到权威归位、到权威世界重立、到歌手关注向作品关注的演化。
这是活生生的混乱、失序到重新建立秩序的演化,艺术规律明明确确起作用了,并清晰地展示出由美学暴乱到一步步归回艺术本位的内在逻辑过程。但是,这是真人秀,有别于音乐会,其中音乐仅是载体,不管它呈现为导师、歌曲还是歌曲,娱乐才是自始至终的主体和实质。人们并非是为了听音乐而聚到电视机前,吸引他们的是真人秀场,是情节、戏剧性,是直接爆到眼球上的争斗、颤抖、欢笑和眼泪。真人秀上的演唱,全像是体育比赛,比大嗓门、比飙高音、比更高更快更强。现场的所有人,电视内的和电视外的,全都激动成那样子,像是吃了药,像是被下了咒,像是一场魔幻。
此时,音乐人在音乐的世界里,默默无闻,绝少为大众所知,却通过电视秀场,一战成名。音乐人现场呈现他们的激动,他们的表情、情绪和肢体语言,总言之,他们作为有个性的俗人的一面,而不是艺术家的艺术品。音乐默默无闻。即使一战成名,可换来一时视频被热传、歌曲被转发,仍无法换回大众对专辑、对作品、对创作的关注。这一场秀甫一落幕,观众已转身投入下一场秀的追逐之中。
音乐成为陪衬,赚钱在娱乐,歌手、歌唱是名片,生意的主体是当评委、商演、代言广告、拿片酬、拍影视剧,这成为音乐界的新的行业模式。
音乐真人秀并非唯一,各种电视真人秀横行。《舞动奇迹》,是舞蹈真人秀;《星跳水立方》,是跳水真人秀;《非诚勿扰》,是相亲真人秀;《爸爸去哪儿》,是父子真人秀;《超强大脑》,是智力真人秀……由此延展开去,换出更大视野——从2000年代初,互联网成势,到2010年代初,社交网络成型,再到2010年代中,手机终端使人随时随地可与社交网络交互,每时每刻,网络世界上都可观看到关系更近、范围更广的真人秀在现场进行,娱乐,一种快意生活模式,填满了人类时空的每一个缝隙。
这种情况下,岂止音乐变成娱乐,生活整个都满溢了娱乐,全球像是进入到娱乐时段。为了更看得深,弄得明白状况,我们还是专注到音乐中来吧:近15年来,通观全球流行音乐,人类乐开了花,嗨翻了天,但人心不动。
作曲家谷建芬对“用钱、用权、用造势的手段去做音乐”的局面,极为反感,近年,她针对电视音乐真人秀一窝蜂的局面发出否定的声音。她指出,电视节目依靠着大排场、大制作、大投入,作出的东西形式感一流,打动人之处却越来越少。现在的歌手什么都做,就是不好好唱歌。
电视音乐真人秀,宽和来看,实际上也显露了另一方面的实情,就是在唱片工业垮掉之后,在社交网络、手机终端使一个碎片化的世界彻底定局之下,让好音乐引得大众聚焦的成本之巨大。今天,这一任务的终究不可能完成,导致音乐明星的时代一去不返,大众流行的梦彻底破碎。
文/李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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