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美娟
3月28日是个周末,上午,赵兰英约了我和缪国琴,一起去瑞金医院看望周小燕先生。进了病房,只见周先生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前面是一张可移动的小长条桌,平时是用来吃饭的,但是周先生把小桌当成了工作台,上面放着一大一小两本笔记本、报纸、一个旧式放大镜,还有一份白色4开纸印的学科申请报告。她见我们进来,立刻开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她和我拥抱并用法国式的左右靠脸表示欢迎,还和兰英、国琴握手让座。一阵热闹地搬移凳子后,我们终于坐定下来了。来之前兰英有过交代,周先生让大家不要买礼物,连花篮也不要带,因为医院不赞成在病房里放花,怕花粉对病人不好。我们表示理解,都没有特意买礼物。但我有个小例外,给周先生带了一个小胸针,是我在国外拍摄“花样姐姐”时买回的,实在觉得周先生戴了会好看,就破例了。周先生客气,说让你别带东西给我。我不好意思地说,你戴上会很漂亮的。
坐定聊天,发现周先生虽然身上穿了病号服,但还是淡淡地化了妆。我觉得她真是又周到又有修养,虽在病中,不失礼节,就这一点,许多人考虑不到,但周先生却这样做了。这样的礼数,是我辈要学习的。想起前一月,我也因病住进同一幢楼的病房里,朋友们过来看我,我居然没有想到要略施粉黛使自己更整洁一些,心里真是惭愧。
我们问,身体怎么样?哪里不好?她说只是心动过速,有点心慌。去年是眼压低了,影响了视力。她还幽默地解释说,这几天已经好多了,现在右眼没有问题,但如果把右眼蒙起来,左眼只能看见赵兰英,看国琴的方向就有点模糊,像是“雾里看花”,美娟坐的角度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还说,我现在看人就像在演女特务,只能斜着看,说时还做了个乜斜的表情,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小书桌上的放大镜很特别,有一个十五厘米左右的米色圆形罩子,罩子里面的玻璃放大镜显得很大,直径有小饭碗左右大小的样子,还有一个类似铝制手电筒模样的长把,放大镜罩子里面还有一个小灯泡,可以用来在晚上看东西。我觉得这个放大镜和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就问她。周先生说:“这是张骏祥的遗物。”我说这个放大镜好特别,是什么时代的东西?周先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年轻时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买的吧。”周先生的丈夫张骏祥是电影界的前辈,上世纪30年代在美国耶鲁大学专攻戏剧导演和编剧,对中国电影事业做出很大贡献。说起张骏祥,勾起了周先生对他的无限怀念。周先生告诉我们:“张骏祥晚年生病,告诉我说他很难受,当时我因为身体好,对病人受难没有体会,就鼓励他:邓大姐说过,要和病魔作斗争,你要坚强啊。张骏祥病得眼睛也睁不开,嘴里说:那也要斗争得动呀。现在我自己九十多岁了,耳不聪眼不明,我才能体会到当年他说的那种感受了。”之后,我们在聊天聊到演员艺术上要“收放自如”时,周先生又一次说到张骏祥先生,说她年轻时候的一次演出,在台上唱得热情饱满,声音洪亮,觉得歌唱新生活就要这样热情洋溢。演出结束后,她问张骏祥,我唱得怎么样?张骏祥不说话,她又问,张骏祥低着头说:穷凶极恶,声嘶力竭。周先生说完哈哈大笑,说张骏祥真是一针见血,我那时还没有做到艺术上的收放自如。尽管张骏祥先生已经仙逝很多年了,但我们看得出周先生还是一往情深,似乎用这样谈笑风生的方式在纪念他。
和周先生谈天说地真是开心。她不知不觉又聊到唱歌。周先生说,现在有种说法,好像西洋歌剧的美声唱法是最科学的,其实只是因为西方工业革命发生早,他们在18世纪就发明了机器和一些医疗器械,包括喉头镜,可以看得见喉咙的构造,了解到声带的特殊性,这些科学技术帮助他们发现人体构造和可以提升对于发声方法的科学性,而不是说美声唱法就一定是最科学的。他们那种发声方法也有唱得喉咙声带肿大的,也有歌唱时糊里糊涂听不清楚的。更不是说我们的方法就一定不科学。说这些话时,周先生思路清晰,见解独特,语言表达简单明了,完全不像一个已经98岁的老人,让我们折服不已。
见她在一本小记事本上写的字刚劲有力,我们夸她,她说自己手劲还很大呢,我和国琴想试试到底是真是假,开玩笑似的和她扳手劲儿,果真是厉害,一不小心还真扳不过她。周先生来劲了,说:我的左手劲儿更大呢。我们一试,惊得叫了起来,照现在年轻人的说法,真是醉了……我们看到,这几天尽管生病住院,但周先生还在工作着,小桌上放着一份《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项目申报书》,是学生送给她审读的。说到工作,她告诉我们,有一次生病住院四十天,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这样的生活真要使人变成废人了,她就闹着要出院,只有回到家,才能安心地工作教学。连医生也无奈。
听她说这些往事,强烈地感受到周先生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思想的火花能够这样经久不息地闪现,正是源于她对生命的态度。她永远不把自己定格在已经是一个老人的观念上。2010年上海世博会开幕式上,我有幸和周先生坐在一起,那时候她已经是九十出头的人了,聊天中,亲耳听她说:“将来老了怎么办呢?”她说这话时那样的自信自然淡定,还说自己夏天有的时候还是喜欢穿高跟鞋呢,当时我真是被惊着了。生活中,只要心已老,再年轻的人也会显得迟暮。但只要心还年轻,生命就会有活力,生活就会有火花。这些道理已经不怎么新鲜,现代社会几乎人人都能这样勉慰自己,但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到呢!无论如何,前天在她身边,这样的人生态度,让我又一次真切感受到,心灵吹进了春风。
闲谈中,我说到我们学戏剧表演专业的演员,讲究外部动作线和心理动作线的统一,优秀演员在舞台上没有台词的时候,心里的“动作线”是不会断的。但也有一些演员,在舞台上或镜头前,说完自己的台词就像没有事情了似的,会像局外人一样跳出戏的规定情景,看别人演戏了,此时,他的心理动作线是断的。周先生插话说:你们演戏说心里的“线”,我们唱歌说的是“声断情不断”,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兰英和国琴也都表示,艺术都是相通的。周先生停了一会儿对我说,你现在说话时的气息是对的,但气吸得还不够深,所以声音有点弱。兰英和国琴马上告诉周先生说:“她在舞台上说话声音可响亮了。”周先生的“声断情不断”给我很大启发,与表演学科一样,从艺术上的有意识训练到无意识的“自觉”,这是一种境界,需要艺术家付出毕生的历练。我们利用周末时间来医院,初衷是探望周先生,却居然在病房里和我心中的女神交流起艺术来,真是让我开心之极,获益匪浅。
周先生也很高兴,话也不断,说今年她的学生们提出要给她做百岁寿辰,廖昌永还建议把在全国各地的学生都请来,开音乐会。但周先生笑说:“人那么多,开一场音乐会不够,如果开三场,我就没命了……”说完又是哈哈哈大笑,快乐极了。虽然高兴,但她说不愿意做百岁寿辰:“做虚岁,不是要让我少活一年吗,我不干,哈哈哈……”看到老人这样的精气神,顿时觉得病房里充满了好气场。
想起几年前,也是兰英领着,第一次到周先生位于复兴路的府上拜访,周先生亲手用精美咖啡具调煮咖啡,温馨的居家感让我始终难忘。虽然已经是耄耋之年,但她身上总有热情往外涌出,让我们感到放松自如,觉得可以和她平等交流对艺术的感悟,可以在一起开玩笑,一起开怀大笑。我们对她的尊敬毫不妨碍精神上的平等交流,我想,这是周先生修炼而成的心境,也是她血液里流淌的自然情怀。我喜欢这样的前辈,这样的艺术家!
祝福周小燕先生健康和长寿!
2015年3月30日
于上海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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