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边走着。路的一边是一排正在修建的高楼,由黑藤编的板子遮着,另一边是刚拆迁了的村子。建筑物都拆运完了,留了满地的碎瓦砾。瓦砾地的那边有一排沿河的树丛,村子没拆的时候,这条河就在村边。现在河里已经没有水,草很深。
小干河引到一处围墙,相当破败。我绕墙而走,最后找到一个大铁门,挂着生锈的大锁。从门缝看进去,里面是一大片废弃的园子,门边的屋子是以前的门房,门窗已经没了,我就跳了进去。
一条长长的水泥路通向前方,路面已裂了缝,好像是草把它撑开了。路的尽头是一个湖,藏在树林后,只有在跟前才看得到。湖非常大,微波浩渺,对岸横着一排小木船,显然久无人动,半浮半沉搁浅在那儿。路并没有消失,只是在湖跟前拐了个弯,往东走去,我随路而行,像考古学家一样东看西看,觉得能碰到这样一个巨大的荒园真是不可思议。
我是来找桑树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张排列着整齐蚕卵的碎纸,在一个夜晚,蚕卵们就像得了命令一样,全都变成了小蚕,像小蚂蚁一样昂着头嗷嗷待哺。我朝城外而来,是希望找到一个村庄,一棵桑树。
一条小土路通向远处的树林,隐约有一些房屋。路有些泥泞,我费了一阵功夫才走到树林跟前,竟然有一个荒废的村子。村里的房子大都砖墙瓦顶,看起来破败,但似乎都很硬朗,没有倒塌的迹象。有村就有桑,我果然在村口的小池塘边找到了一棵。
看天气还早,我就在村子里转悠。像串门一样,从一家院子出来,进入另一家。我考察了厨房灶台,猪圈羊圈,鸡舍牛棚。见到一口井,扔石头下去还有水声。房子的门窗都开着,阳光直撒进去,一个堂屋的墙壁上还有个燕子做的泥窝。各家院子里有一些农具竹椅等,房檐下的墙上挂着蓑衣斗笠。篱笆上和墙根下是正开放的野花,蜜蜂飞动,偶然也有蝴蝶。我正想说太寂静了,却听到鸟声在四处回响。村人似乎并没有离去,只是到村外劳作去了:
蛰伏蜗居闭冬宅,春至家家柴门开。
人随牛羊出村去,花带蜂蝶进院来。
我在一个草蒲团上坐下,靠着土墙晒太阳。春日暖融融的,没有蚊子,就打了个盹。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斜日照东墙。我起身又四处盘桓了一阵,才摘了满满几塑料袋桑叶,回去放在冰箱里,够小蚕吃一阵的。
后来我又去采了几次桑叶。但是建筑工地不断扩大,先是园子的大门和墙不见了,后来村子也被夷平。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小池塘已填成浅水洼,桑树也被挖土机连根挖出,斜放在那里,凭着一半扎在水洼里的根活命。我绕了一圈才从不太泥泞的地方到了树跟前。桑叶粘了泥水,灰头土脸的,在风中互相拍打着。村子不见了,别的树木也不见了,而这棵我所需要的桑树居然还活着。它像是有灵性,要挣扎着完成一个养蚕的使命。几年后的一个春天,又有孩子带来一块蚕卵纸,讨论什么时候孵化,哪儿有桑叶的问题,我就劝他们放弃这些小宠物,还给他们讲了那棵桑树的故事。一个孩子说,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说不定桑树还长在那儿。另一个说,说不定那儿又冒出一棵呢!好吧,我就去看看。
我沿着道路走着,两边都是高楼小区,一个接着一个。我从一个大门进去,再从另一个出来,欣赏着园林建筑,只是没有见到一棵桑树。最后我来到一个湖滨公园,有花木树丛,拱桥亭台等;一条曲折的栈道建在湖边沼泽之上。湖边有沙岸,小径,散步的老人,推婴儿车的妈妈,芦苇中还伸出几根钓竿。再往远看,湖的四周全都被高楼围绕,高楼之间的空隙里还有塔吊在缓慢地转动着长臂。我是那个想重回桃花源的渔夫,四处张望,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山洞:
当时只记入园深,小径几度到荒村。
而今遍地楼如林,不辨桑田何处寻。
文/李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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