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篇中“各言其志”的这段对话,似乎已成春日的典型理想画面之一。柯小刚和燕凯关于书画与生活的这个对话,也让我们想起这个欣欣然的画面。
“千年来,我们这个国家,民族,我们这些说着汉语、写着汉字的中国人,曾经是无比熟悉的这样一种上可以体天道、下可以洒扫应对、人伦日用的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我们要重新找回它。”
——传统文化有复兴的趋势。这时,看这个探讨文化对我们人心和人生的本义、而不仅停留在技艺层面的对话,让人受益,也欣然。
——编者
中国书画艺术作为一种日常修身的生活方式,已经失传了一百多年
柯小刚:非常感谢自道精舍提供宝地,展出燕凯、鹿芸薇和我的书画作品,也非常高兴借这个开幕式的机会跟大家聊一下书画。我们这次展览的主题叫做“书画观复”。为什么叫这个题目?我想从刚才跟一位自道书画班的学员聊天说起。
刚才喝茶聊天的时候,有个学员跟我谈到一个话题。她说在现在小孩子的教育中特别缺少动手的项目。她觉得应该增加手工劳动的训练。我说这个问题确实很重要,但“手工”也还是不够的。“片面动脑”和“片面动手”都不对。然后,我就跟她说到书法教育。
书法教育的意义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它是动手的,另一方面呢,它是文化性的,是动脑的。书法把动手的一面和学文化的一面结合在一起。所以,书法是沟通身心的绝佳途径,使我们在生活中能做到“下学而上达”。下学就是可以洒扫应对,可以动手;上达的话呢,可以学文化,可以修德,可以悟道。
为什么书法能有这么了不起的功用?首先是因为中国文字就是这样一个能够关联天地大道和人伦日用的东西。从高的一面讲,伏羲画卦、仓颉造字构成了汉字的天道源头。从这个系统下来的东西,包括中国画,也是取象写意,关联天地大道的。但同时呢,书写文字、观看物象又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每天都少不了的事情。所以,书画是关联天道和日常生活的“节点”。因此,书画才能成为一种修道的生活方式。
这个意思,我们管它叫“书画观复”。
什么叫书画观复呢?一方面,这个复啊,是《易经》里的复卦。它是指天地的运行,天地之道,它是往复;它又是指个人的修行,克己复礼,回到自己的内心认识自己,复性,也是复。譬如说开幕式之前跟大家一起站桩。站桩一方面是回到自己的内心,对自己的身体每一寸的感觉有一个觉知,同时又是通过这样一个对自己的身心的修养,来接通天气、地气。在个人和天地之间,给它关联起来,这叫复。
“书画观复”的第二层意思是在书画史的意义上来说的。中国书画艺术作为一种日常修身的生活方式,已经失传了一百多年。我们可能不得不这么讲,虽然这么讲可能稍微有点挑战性。中国书法和中国画,应该说这一百年来,应该是更加繁荣、壮大了,因为成立了那么多的专业院系,举办了那么多展览,涌现了一批又一批现代书法家和画家。现代的专业书画家肯定比古代多。三十年内涌现的专业书画家数量可能超过以往三百年的总和。
可是,什么是书画?书画是干什么的?它性质发生了变化。书画不再是修道用的,不再是修行用的,不再是一种生活方式。也就是说:向上,与天地大道“失联”了;向内,与自己的内心“失联”了,与日常生活“失联”了。于是,孔子所谓“下学而上达”都没有了。孟子所谓“放心”没人去“求”了。在一个通信发达的时代,人们却普遍处在“失联”状态中。人莫不有心灵的手机,却都“不在服务区”,“无人接听”。
那么,在这样的时代,书画变成什么了呢?变成了艺术专业,变成了艺术市场,变成了展览,拍卖,变成了艺术产业。于是,书画作为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修道方式、既是最日常又是最超越的生活方式,这样一种人类特有的艺术、修行、生活方式,恰恰是在现代的、专业的、学院的、艺术产业的繁荣当中衰落了,失传了。这样的时代需要什么,需要“书画观复”。
我们看到传统文化复兴的趋势,书画这样一种古老的修身体道的方式也正在找回来。跟古人比起来,我们的水平还差得远。但是,我们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希望用我们愚笨的双手、拙劣的画笔,来给大家传达这样一个理念:那就是,原先几千年来,我们这个国家,民族,我们这些说着汉语、写着汉字的中国人,曾经无比熟悉的这样一种上可以体天道、下可以洒扫应对、人伦日用的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我们要重新找回它。
燕凯:刚才柯老师从展览的题目“书画观复”讲起,谈到了很多关于传统书画的精义。我目前也正以“书法的修养之维”作为研究课题,这都与“复”关系非常大。其实,所谓修养不过是要复归到人的本性之初;而“兴”恰恰是因“复”而起“兴”,才是真兴。
我们和柯老师经常在一起书画雅集。说白了,就是大家凑到一起临临古帖,写写画画,让身心闲散下来,不抱有什么目的性。这就容易复归到一种本然的生活状态。当然,阅读经典,或者喝茶等等,也都是很好的方式,而我们是习惯于借着笔墨游戏而进入的。
唯有复归到生动、活泼的状态,“生活”两个字的意义才会不同凡响。柯老师以前就跟我说:“我呀,一写字的时候就感觉成仙了。”当时还作了个飘飘悠悠的表情,超可爱!哈哈,其实神仙也是凡人做,人能跳脱凡俗的桎梏,就已经有点儿仙味儿了。
柯小刚:你才神仙呢,你全家神仙!你和芸薇才是神仙眷侣呢!(众笑)
蒙养生活,沉密神采
柯小刚:神仙生活与常人的不同在于“混一”还是“分别”。石涛《画语录》中有两个核心概念,一个叫“蒙养”,一个叫“生活”。蒙是《易经》蒙卦的蒙,养是养生的养。怎样才能活出真正的本来的生活状态?如何才能气韵生动,生气活现?要“蒙养”才行。譬如刚才跟大家一起站桩,站那儿不动,内在地用功,“沉密神采”,那就是蒙养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我们每次书画课中都要带大家打坐、拉筋、站桩?因为只有在“蒙养”中才能出“生活”。我们日常打坐、读书、读帖、看古人的画、默默地观赏朋友的作品、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都是蒙养。我们的书画班叫“读经游艺共修班”,没有书画两个字,也是重在蒙养。有蒙养,才有生活,而且只有蒙养才能带来“自道”的“生活”,否则就是“刻意”的“生活”(可参《庄子·刻意》篇)。
燕凯:现代书画艺术啊,往往就是缺乏“蒙养”,片面追求展览的视觉冲击,把书画艺术都展示在眼睛那儿,却难以滋养内心。
柯小刚:那个就是要追求视觉冲击力。而我们的装帧方式,这是燕凯和芸薇发明的哈,却刚好相反,希望是一种朴素的、谦逊的、不引人注意的、“蒙养”的方式。
燕凯:极简式的。
柯小刚:对的,极简。没有夸张的外框,没有炫目的拼接。我们不用那种张扬的、向外表现的、生怕别人注意不到的方式。我们反过来,希望你不要注意到它。蒙养,然后才能真正生活。生活是有生气,可这个生气不是那种张扬的、外露的,恰恰是蒙养才有生活。这是石涛的画论思想给我们的启发。
同样,在“谢赫六法”里面(那就更早了,是在六朝,中国画起源时期的思想),其实也有相通的思想。“六法”第一条“气韵生动”,对应于石涛说的“生活”。生活,才能气韵生动。可是,怎样才能气韵生动呢?“骨法用笔”。“骨法用笔”就不能浮在纸上,不能张扬外露,不能“露骨”,而是要像蔡邕说的那样“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也就是石涛所谓“蒙养”的意思。只有这样,你能够收得住、藏得住、养得住,你最后发出来的才是真正有生气的、有生活的东西。这个理解对不对?
燕凯:您刚才说到这个“蒙养”和“生活”,我觉得特别好。其实这俩真是相反相成啊!只有“生活”才能更好地“蒙养”,也只有真正地“蒙养”才能发跃生机,才能“活”过来。
柯小刚:现代社会就有这样一个所谓的分工的特点。艺术家是只管创作,评论家只管评论。还有理论研究者,他管研究。这就是庄子所谓“道术之裂”的表现啊。道术分裂之后,“思想”和“技艺”都成为“专业”的东西,不再“道通为一”,结果便是思想和技艺的双重败坏。
燕凯:说到这个“技”字,左边一个提手旁,右边是个支字。这恰恰说明“技艺”正是一个支点啊,还可以联想到树枝的“枝”,也是与根脉相联的。或者说,“技艺”就是一个管道,是将“道”引归到自心的一个途径。所以古人才把毛笔分为“毫端”与“笔管”,以“端”去感应,以“管”来导入,以人心而契会于道。书法之“技”本身不是“道”,但作为一个引子,在书写之际,它能将真气、元气引发起来,氤氲而生动。
柯小刚:是啊,笔管是感应的通道,毫端是感应的触角。这个意思在虞世南的《笔髓论》中有非常精深的论述(我曾为《笔髓论》作过注解,大家可以参考)。通过“感应”,心、手、管、毫、纸、墨、水,乃至周围环境、天气、朋友,无不“蒙养”为一个浑然一体的“生活世界”。这层意思,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分析王羲之《兰亭序》与王徽之“雪夜访戴”的关系,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来看看。
所以,“蒙养”的要点,其实是在于它把一些分开的东西,通过技艺分开的东西,通过专业化给它分开的东西,重新合到一起。所谓“蒙养”就是给它“混一下”,就像在山水画中常用的技法,通过全局的点染和收拾,使画面浑然一气,达到《庄子》所谓中央混沌之帝的状态,“道通为一”。这样的技法便是《庄子》里说的“进乎技”,就是能够比技还要进一层。道艺之间,有一种张力,但又相辅相成。
回到原点
燕凯:您讲的“分”与“合”,也可说成是“一而二,二而一”吧!或者是由原点而分化,再从分化归到原点,这也是阴阳交媾而融通的状态。其实,我们看毛笔的笔锋啊,正具有“原点”之象。它有俯仰、藏露、方圆的种种变化,但笔锋是要最终能够聚拢的,这就意味着要回归原点。但真正的原点在哪呢?还是每一个人的心,这才是汇归于本原。如果真在心源的一点上沟通了,无论武术太极、书法绘画都可以成为体道的一个途径,这个时候才能讲“下学而上达”,也自然不会停留在眼,停留在头脑这个层面。
柯小刚:这回到原点啊,我们可以有一些特别简单的示范(挥毫示范)。你看啊,我们在自道的这个书法课上,我一开始教大家做一些简单的笔势练习,左一下右一下,左边一呼,右边一应,其实就回到了你起笔的地方。我们看好多拳术套路,也都是从一个原点开始打,伸胳膊踢腿,满场子转一遍,最后回到起式的地方。所以米芾讲“无垂不缩,无往不收”,都要回到原点。
燕凯:您刚才演示的这个左右回护的用笔动作,恰恰构成了往复之间的照应,是一种感应式的思维。用笔不能太刻板作意,要在有意无意之间去自然感应。
柯小刚:要不我们试着回顾一下最初学习书画的生命原点吧?我是山沟沟里长大的,没有什么学习条件。但是农村里有一个好的传统,就是家家户户都非常重视小孩写毛笔字。所以我小时候,我们村里的老人,我自己的爸爸妈妈哥哥,都是我的老师,都教我,然后我拿起笔就写,经常一写就是一天。我昨天晚上还写到半夜。我从小就是那种一拿起笔就“根本停不下来”的人,呵呵。
燕凯:这就像看见字帖,拿起毛笔,马上接通电源一样。
临摹,与古人谈心对话
柯小刚:书画怎么看?怎么欣赏?可能是很多朋友关心的问题,这个真是很难讲。我们现在流行的是去分析,什么结构啊,什么结体呀,什么构图啊,如此等等。但这些远不足以理解真正精微的东西。其实,提高欣赏水平几乎没有别的途径,只有去多看古人的笔墨,然后自己要去学,动手实践,找老师,自己写个一两年。再就是第三点,要用心——这个并不虚啊,一点都不虚——要用心。
心是最实的,因为每个人第一时间知道的正是自己的心。一幅字画,写的人、画的人用了多少心,非常客观,一点都不虚。他用了心,用了多少意,都在那里,一点都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意比较多的,用心的作品,它就耐看,怎么看怎么舒服。意少的,不用心的作品,虽然有时可能比较打眼,但是一仔细看,就觉得贫乏,不耐看。这就像有的人,看上去很有腔调,但一深入交往就没什么可聊的。
好的字画就像老朋友一样,是可以与之长久深入对话的。它是活的,是可以与用心的读者相往来的。《兰亭序》的结尾说“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诚非虚言啊!《中庸》末章说“君子黯然而日章”,就是这样的老朋友、好字画的感觉。在与好朋友、好字画日夕相处晤谈中,我们自己也会慢慢地变化气质,成为“黯然而日章”的君子。
燕凯:甚至说教书法这回事儿,也不需要讲特别多的理论。理论懂得多了反而成为障碍,若直接进入到书法的体验之中,就都在里面了。那老师所起的作用是什么呢?其实就是扶持、引导。大家看“六艺”的艺字,书法也是“六艺”之一啊。“艺(藝)”本义就是种植,它的古文字的字形就像一个人跪在地上,双手扶持着树苗,下面是土,好让树苗生根,自然地长出来。这个“六艺”的艺字,也象征了练习书法的过程。
柯小刚:没错,这个艺字,它本来的意思是培植一株植物,培植一个生物。那么带学生写字画画,带学生怎么看,怎么学会欣赏,学会创造,都是把学生当作一个有机的,当作一个活的东西来培养,看护她的成长,而不只是来教一些知识,教一些所谓的技法。当然,知识和技法也要教,但肯定是第二位的。
燕凯:对,那些都是其次的。
柯小刚:我就见过这样的老师,几年前我在某大学教书法的时候,有个学生在高中的时候就得过很多奖啊,应该说基础很好,但实际上,我一看他写字就知道他还根本不知道书法是怎么回事。他的老师怎么教他的呢?光一个点,就要写三个月,一个横要写五个月,再给你分析点有多少种,横有多少种,都死记硬背在脑海里面,然后一个字要重复写一个月,以至于每个字都形成一种机械记忆,你再想写成别的样子都不可能了。
燕凯:都学成“标准件”儿了,再把这些“标准件”组装起来就是机械化生产了……
柯小刚:这种机械化生产是与真正的书法背道而驰的。这种东西不但在现代艺术教育中存在,而且其实是整个现代社会的通病、痼疾,表现在政治、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大家应该都看过卓别林的电影啊,就是讲的这个东西,非常可怕。艺术教育其实应该成为一种疗救现代性疾病的手段。现在,传统文化的复兴和古典艺术教育的兴起,应该有助于对治现代社会标准化、机械化的毛病。
燕凯:我们学习书法一定要临习古人法帖,但临帖无非是让你体会运笔的感触,从而进入古人当时的书写状态,与之合拍就对了,而不是把古人的字“标准化”,把自己变成了“假古人”。所以,临帖的过程就像是“法帖”随时在扶持、引导你的书写,并不是束缚你的手脚,把你“捆绑”住。刚才我讲到“艺”的生长原理,也包含了这层意思。对了,柯老师您给大家讲一讲临帖,您以前说的那个比喻特别好!
柯小刚:临摹就是跟古人坐一块儿聊天。古人遗留的书迹画作是留给我们的心书、印信,是我们跟古人聊天的语言、信使。所以,书画临摹是跟古人对话,就像写生是跟大自然对话,静坐是跟自己对话。所有这些对话都是“活动”,都是“生活”,不是死的、程式化的。临摹是“尚友古人,变化气质”的活动。在与古人对话中,不知不觉受其濡染,变化气质。庄子说“与天为徒,与古为徒”,就是与古人交朋友,与天地交朋友。每一次临帖,每一次对古画的仿写临摹,都是与古人对话,都是通过与古人对话而来与天地对话,通过字画的生气体会天地的生气,与天地之道对话。
究竟是谁痴
柯小刚:我的经验,无论是临帖还是创作,眼睛其实是看着“远方”。平时看帖的时候认真琢磨,而一到临摹看帖的时候,却只是眼睛的余光略微瞟一眼,取一个意,接一个兴,得一个势,然后落到纸上。这个意、兴、势就在帖子和你纸上的痕迹之间,眼光也在这之间。不能只盯着帖子看,也不能只盯着自己的笔头和纸面看。或者创作的话,是在你存的那个意和你的笔头纸面落墨痕迹之间,不断往复调整。无论是书还是画,都有存意、立意。不是说只有画才有造景、立意,书法也有个意。你的眼总是在你存的那个意和走笔留痕之间,你完全盯着那个痕迹,算来算去,患得患失,肯定匠气,不可能入道。燕凯:完全盯着临摹对象,对话交流的“之间”状态就会封闭,那种活泼泼的东西也就没了。
柯小刚:对的。不过,反过来,如果你完全在自己内心的那个意里面,在你要画的那个景里面,那个境里面,你压根儿就没看纸上发生了什么,那也不行。也得看着路标和路况。路标就是临摹对象,可以是古人字画,也可以是写生对象,路况则是自己笔端和纸面上的走笔落墨。不过,关注路标和路况说到底只是辅助行道。引领行道的东西终究是“远方”,是你的“心之所之曰志”,是你要去的地方,也就是意境,意向之境。
燕凯:刚说到“对话”,又提到“活泼泼”。这“话”与“活”两个字貌似也有点儿玄机呀!
柯小刚:对,天地万象没有一瞬间是停留下来的,都是流行不息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从顾恺之的一则逸事里,我们或许可以找到索解这个问题的启发。《晋书》顾恺之传记载说,他曾经把他的一大箱画作寄存在他的一个朋友桓玄那里。桓玄是当时的一个大将军,也是书画爱好者。兵荒马乱的年代啊,书画也不得安生。过了两个月,顾恺之到桓玄这儿来要,“现在我安定了,这些书画作品可以还给我了”。桓玄就当着顾恺之的面,让顾恺之启封。你瞧,这个箱子原封未动哦,你这个封条都在这儿哦。结果一打开,哇,一幅作品都没有了。桓玄这个家伙啊,肯定是秘藏了,把它偷走了。但是顾恺之的反应不是这样的。他说,咦,我以前就听说过,那个神品、逸品啥的,它都会不翼而飞,都会飞走。我原先以为这种说法不过是传说而已,现在才知道这是真的。他好高兴哦,说我画的都是神品和逸品。你看,一幅都不剩,全都飞走了。他特别高兴,他一点都不生气。桓玄在旁边窃笑,心想这虎头可真是痴。
其实,我们现在想想,究竟是谁痴?痴心纸上的形象和拍卖的价值叫痴,还是痴心言外之象、象外之意叫痴?顾恺之真的不知道是桓玄偷了他的画吗?我更愿意相信,顾恺之只是想点拨桓玄和那些像桓玄一样想要占有作品的世世代代的人们,而他要点拨桓玄和我们的,是不是书画所为何事的根本道理?
激浊扬清,难与不难
听众:柯老师,我想问一下,小朋友如果学书法的话,从哪个年龄开始学书法?
柯小刚:我觉得就从他喜欢学的年龄开始学,呵呵。这个可能因人而异,因机缘而异。我个人是从很小的时候,大概四岁的时候开始写毛笔字。那时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玩嘛。历史上有的书画家是在很晚开始,三四十岁都有,都没关系。关键在于他自己一定要有兴趣。接触之后没有兴趣,就不要逼迫他学……
听众:我临帖的时候,要么注意力集中在字帖上,要么在自己写的字上,很难理解您刚才说的是这个“之间”啊。您说的是不是一个大的状态,不是在一个点上,而是全都照应到呢?
柯小刚:对,注意力自然要在字帖和自己笔端来回切换,但这种切换应该是在“一个气场”中的切换,而不只是在“两个焦点”之间的切换。这里有三个东西:一是字帖,二是自己的笔端,三是两者之间。而这个“三”又是一个“一”,是“一”和“二”之间的统一性。
在临摹或写生对象与你手头的笔墨之间,自然总是有焦点的切换,但是无论你怎么切换,一个总体的气场总是笼罩性地存在着。这个笼罩就是刚才说的那个“蒙养”的“蒙”。你必须有这个笼罩性,有一团气包着,有“蒙”“养着”,你的手头笔墨才有“生活”、“气韵”。这就是石涛所谓“蒙养”和“生活”的关系。蒙就是包着。被包着,才能被养到。不要大款包养,要天地包养。
燕凯:也可以说,要把这个气儿抟得住,抟得活才行,“抟气如神”嘛!其实柯老师说了半天,不管是意存于字帖也好,或者是回到笔端也好,甚至说自己在创作之际,关键要看这气机活不活。气机必有往有返,若只是盯着笔端,那气机一定就死了。
听众:大概写多久才能被气包着、养着?一直以来没有这个感觉……想问问怎样才能“求包养”?(众笑)
柯小刚:按照正确的练习方法,一开始就可以做到。两个礼拜前,我在自道讲了第一次书画课,带大家做简单的笔势练习,所有的人都非常嗨,都能够感觉到气的存在,这个并不难。但要气息越来越醇厚,却需要日积月累的涵养。
现代艺术界老是质疑传统取向的书画教学方式:他们说,你们老学古人,个性怎么出来?我一直不明白这个问题什么意思,因为个性想要掩盖是很难的。
燕凯:是啊!这句话太实在了,要想把自己的毛病去掉是很难的。临帖的时候还不错,能收敛一点儿,但自己一写就露馅了。能不能把习气的力量转化过来,好的气息不断内养,不好的毛病逐渐消化。达到“陶养性灵,变化气质”之功,再来谈个性的流露才好。
柯小刚:所以重要的不是说怎样发扬出自己的个性,而是我们发扬出什么样的个性。所以书画的学习和创作过程是激浊扬清。天地有清气,有浊气。我们写字画画的过程,就是在激发培养我们生命、身心当中固有的那个清气,把它发扬出来,培养出来,每个人都有。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这里也要注意选择好的法帖,选择好的古画。不好的东西会激发出你身心中固有的浊气和习气,你会把这个浊气和习气加强、放大。我们选择天地之清气,我们选择古人当中的那些好的法帖,字画,读经典,交好的朋友,找好的老师,这都是让你活在一个能够培养清气的环境中,然后你的身心中固有的清气就可以得到一种共振,以至于慢慢地培养壮大,而那个浊的东西,那个习气的东西,就会慢慢地改变,慢慢地化掉。这就叫与天为徒,与古为徒,变化气质。这就是通过字画来修炼的过程。
燕凯:书画境界的不断提升,就能化解习染之气,沟通天地之气,而不局限于自己的小我了。大气自然能化小气,真气自然能化俗气。
柯小刚:对的。但到了真正能够大而化之的时候,这个浊的一面,浊气的一面,其实啊不完全是一个负面的东西,不完全是一个你要清除的东西,它也可以构成你厚重的东西。
燕凯:对,您讲得对。
柯小刚:是转化浊气,而不是清除浊气,呵呵。清浊本来一气嘛。
(柯小刚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燕凯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
自道精舍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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