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我于1995年夏天第一次见到九叶派诗人杜运燮。那时他已届七十七岁高龄,但一点都不显老。我偶然发现,我们竟住在同一所大院里。我先是给他打去电话,表达我对他的倾慕和拜访的愿望。他大概问了问我的情况,并说近期有点事,过一段时间再约。我便按捺住急切的心,等了个把月左右再打电话给他,获允登门。我站到他的门前按响门铃,门打开,我见到一个个头不高,脑门很大,满面红光的老人,精神很好,目光炯炯,声音洪亮。我想他不过六十多岁吧,当他说出他的年龄,我非常惊讶。
在我印象里他是福建人,他说祖籍是福建古田,但出生在“大马”。我一时懵懂,不知“大马”是什么地方,他说是马来西亚。我再凝视他的容貌,觉得他的确有南国人的长相,我的脑海里顿时翻腾着南海椰林一类风光,眼前老人的身上也似更有神秘色彩。他跟我说起他回福建读高中,开始接触新文学;中学时数理化功课较好(怪不得他的作品有很强的思辨性),考取的是浙江大学农艺系,但抗战爆发,浙大西迁,只得暂在迁到长汀的厦门大学生物系“借读”,不想却跟林庚先生学起写诗来。后经林先生介绍,转学昆明西南联大外语系。联大的同学们读诗写诗的气氛很浓--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回忆,我读本科时学校也有同学们结社写诗的传统,杜老的话,让我似乎看到了校园诗的一个源头。我问到杜老的近况,他告诉我,他现在主要过着“两点式”(读一点、写一点)的生活,产量不多。正在整理旧作,准备印一本“精选诗一百首”,由友人赞助出版。“你下次来,可以送你一本。”他说。我准备起身告辞,他却示意我稍坐,并转身走到内室取来一册《穆旦诗选》,不很厚,他对我说,他正在与人整理穆旦的诗集,准备再出一本更全面的穆旦诗选。
这一次拜访我带去了自己的作品剪贴本,想求得杜老的指教,同时也想为下一次拜访留一个契机。过了不久,我再打电话,他告诉我,因为忙,还没有来得及看我的作品,稍待,他又说趁着年轻要多写,并说:“只有写,才能写。”接着还重复了一句,说这是巴金先生讲的。后来,我读杜老的著作,才知他与巴金的夫人萧珊是联大同学,他与巴金也有很深的交谊,他的第一本诗集《诗四十首》就是巴老给出的,老一辈的风义是多么令人欣羡。
后来又有了第二次拜访,情形跟第一次差不多,也是在他住宅进门右手一间斗室里。我们坐下来谈诗。我向他求教提高诗艺的门径,他告诉我,唐诗和英国诗人奥登的诗对他影响很大。那时,我大约只读过几首奥登的诗,对他还不太了解,但对杜老这样一位现代派诗人如此推崇唐诗,却于心有戚戚焉。我们还谈到了国内的几位诗人。我大概说了对蔡其矫诗的喜爱,他表示赞同,并告诉我他们认识。我想起蔡其矫先生也是福建人,也有海外背景,但感觉两位诗人风格迥异。我临走时,杜老又起身走向内室,拿出了几本诗集,一本就是他上次告诉我的《杜运燮诗歌精选100首》,原来已印刷出来了,很朴素的封面,小开本,内容却很丰厚,很扎实。他题上字送给了我。另一本是《蔡其矫抒情诗一百首》,开本也不大,却是精装,是在香港正式出版的。杜老说,他之所以编自己这么个选本,正是受到蔡先生的启发。我提出要借阅这本诗集,杜老慨然相允。同时,他还送了我一本既像自印,又像正式出版物的《你是我爱的第一个》。
从杜老处回来,杜老送我和借我的诗集都让我爱不释手。我反复阅读杜老的诗,觉得真是隽永有味。杜老诗开掘很深,哪怕是咏物,也从各个层面发掘其中的意蕴,从各个角度把它说得很巧妙,很贴切。这是让人着迷的地方。我又极其喜欢他的《你是我爱的第一个》,这本薄薄的诗集,所收的诗歌或是在海外写的,或是写海外的,同属于“域外”题材,不仅有哲理,同时形象感也很强,境界开阔,值得再三品味。后来,我还带我的一位学长,当年也曾是比较知名的校园诗人一同去看望杜老。我们在杜老内室的客厅坐定,我打量他的四壁,见墙上挂着一幅字屏:“半生中外小回翔。”我记得字是散文家曹世钦写的,而诗句却是龚自珍的。我觉得这正是杜老一生的写照:杜老出生在海外,长大了回国念书,辗转福州、长汀、昆明,又在昆明及湖南芷江任“美国志愿空军大队”(即“飞虎队”)翻译一年,在印度比哈尔邦的“蓝伽训练中心”任中国驻印军翻译两年多;日本投降后,又先后在重庆、新加坡、香港工作(任报纸编辑或教员);1951年10月起在北京新华社国际部工作,“文革”期间还下放山西干校、农村,靠拿工分生活过好几年……后来回到新华社,又到过好几个国家。“中外回翔”,名副其实,这样的阅历岂是我辈所能有的!我记得当我当着杜老的面念起龚自珍的这句诗时,杜老还拿出了几大本开本形制一样的影集让我们欣赏。翻着一幅幅洋溢着海外风情的照片,我心中涌起的仍是崇仰和向往,也更加理解他的“域外诗”的情感内涵。
再一次去见杜老,一进门,就感觉到他脸上洋溢着喜气。原来他家里已来了好几位客人,正在客厅里商议着什么。杜老指着坐在沙发上的一位虽然年已六十开外,却仍清秀和有风采的女士说:“这是穆旦夫人周与良老师。”周老师客气地和我握了握手,我感觉与九叶派诗人一下子拉得更近了。我坐到中国文学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身边,与他互相作了自我介绍,并听出了他们原来正在商量如何出版《穆旦诗全编》。周老师讲得比较多,但我一时好像也没听出个头绪,过了一会儿,觉得不便打扰便辞出。过了一段日子,我再去看望杜老,他果然就拿出了一本精装本《穆旦诗全编》,又一次题上字送我;这次,我们除了谈穆旦外,还谈到杜老的散文,我说我一直想帮他出一本散文集,因为我早就读过他的散文名篇《热带三友》。他跟我说他早年曾出过散文集《热带风光》……就是到现在,我还有把杜老的散文搜集起来(包括他的序跋、书信)出版的愿望,我觉得那都是可读可赏的美丽文字,也是研究九叶派诗人的宝贵资料。
这一次拜访大概已临近九七年香港回归。杜老也兴致很高,告诉我,他写了一首《香港回归颂--一个七九老人庆九七》,获了一个奖,得到一次访问美国的机会。我真的为一位老诗人在暮年再一次大放光彩而感到高兴。后来得知,他在美国踏访了好几个地方,见到了很多老朋友,更让人感动的是,他一路行走,始终以自己的一双眼睛观察美国的花花世界,对诸多现象都有自己的思考与发现他还写下了一组访美诗抄,如《漫步圣迭戈海边》《仙人掌:逆境中的胜利者》等,都有独到之处:“我们站的,是大陆的边缘/也是大海的边缘/是美国的边缘/也是涌动中国心潮的/太平洋的边缘/是在竞争的边缘/也是难得清醒的孤寂边缘……人生,难免被冷落在边缘/总有数不尽的无形重压/把芸芸众生挤到边缘……也许只有珍惜自己的航道/在自己主流中坚持破浪搏击/才能登上一个又一个新大陆。”这也许是对美国从殖民地发展到今天的历史有感而发,同时也有自己的人生体会在里面,他的一生不也是一直处于边缘位置?至于写仙人掌的一首,更多地抒发了自己的人生感喟:“远离可耕地,但绝不流泪/也不愿退却成为/沙砾夹缝中的小草/而是深下去,再深下去/到极深处汲取深层次的湿润/从没有污染的广阔空间/豪饮自由的热和光/然后伸入无歧视的晴空/把干旱白色精炼成精致的绿色/巧用最平易的自尊方式/发出淡黄色的挑战微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富有内涵的诗句出自一位年近八旬老人之手,清词丽句,仍保持“杜式”思辨色彩,似乎出之以平易,实则耐人寻味。古人说“老树着花无丑枝”,我倒想说是“老树着花见清采”!
一九九八年元旦,新华社举行酒会,祝贺杜老八十寿辰,我有幸应邀分享诗的光荣。此后,我与杜老有两年未见面,到新世纪的第一年才再次见到杜老,但这次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会见,杜老对我说到他新出的两本诗(文)选,并将其中的《海城路上的求索》签名送我,嘱咐我多写东西:“现在清楚了吧?还是应该写作……”并将香港《诗》双月刊和重庆《银河系》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后来,我的诗作上了《银河系》,然而杜老却看不见了。
这么些年,我仍时时拜读杜老的诗篇,咀嚼涵泳,汲取了很多教益。我认识到杜老对中国新诗的贡献是很大的,他的思辨与对题材的深掘至今鲜有出其右者。虽然他的成就很早就得到朱自清、闻一多等大家的赞赏,但是我们给予的评价似乎还不够,他的作品仍值得我们好好总结,是启迪我们与前辈接力而不断前行的宝贵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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