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让王篇》 中有这么一个故事,是关于周朝的开国君主古公亶父的。周人始祖为传说中华夏农业的开创者和奠基者后稷。后稷之子却不愿务农,直到其四世孙公刘才克绍箕裘,重操乃祖旧业,干得有声有色,《诗经》 为证:“笃公刘,匪居匪康,迺场迺疆,迺积迺仓,迺裹餱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他率周人在渭原建立了豳国。又过了三百年,其间周人的处境再无大起色,直到公刘九世孙,也就是古公亶夫继位秉政,“复修后稷、公刘之业”,周人命运重又蒸蒸日上。然豳国外患严重,周边狄人屡犯,予取予求,亶夫委曲求全,总是尽量满足;却被狄人视为软弱可欺。终于有一天,“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
怎么办? 亶夫的策略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惹不起但躲得起,决定率族人迁徙至岐山下之周原。但周人不干了,群情激奋,欲与狄人拼死一战。耆老遂见亶父,责之曰:“君不为社稷乎?”亶父正色答曰:“社稷所以为民也,不可以所为民亡民也!”耆老又曰:“君纵不为社稷,不为宗庙乎?”亶夫答曰:“宗庙,吾私也。不可以私害民!”以上对话见于 《尚书大传·略说》。
亶父对周人异议的回答在 《史记》 和《让王篇》 中有更为详细的记载。在司马迁笔下,古公亶父是这样回答的:“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 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也。”古代统治者家天下,总以为社稷宗庙乃为根本,不可动摇,更不可抛弃。不要社稷宗庙,等于接受亡国,万万不可。相反百姓为他们的社稷宗庙打仗牺牲,却是本分应当。这后面的哲学自然是,君为贵,民为轻,社稷次之。但古公亶父却真是相信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君王存在的理由只是人民的福祉。
《让王篇》 描写的亶父坚持放弃祖宗经营数百年的土地宗庙的理由稍有不同,但更有人情味,更具哲学思辨性:“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 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前面几句话与上述 《史记》 所记载的回答精神基本一致,只是从人情上说。最后一句则是哲学的思考,“用养”,土地;“所养”,百姓。人命比什么都宝贵而重要,人命没商量。
君王之“王”应读去声,王者,往也,众所归往。古公亶父是真正的王者,他视民如伤,宁以社稷宗庙让,不伤一不辜,毅然决然离开世世代代居住的舒适家园、丰腴土地,“乃与私属遂去豳”,迁往荒芜的未知土地。“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大雅·绵》:“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唱的便是此事。周朝八百年天下,实肇始于此。
有其父必有其子。亶父为民让土地,其子泰伯为民让大位。大王亶父有三子:泰伯、仲雍、季历。季历生子昌,即后来的周文王。此子从小就显示过人的仁德禀赋,亶父甚是喜欢,认为昌若能继承大统,百姓之福。但周的继承制是长子继承制,而非殷商的兄终弟及的继承制。亶父之后,照理泰伯即位。泰伯看破父亲的心思,与仲雍入吴采药,断发文身,以随吴俗,实质有意把继承权让与季历。大王薨,兄弟俩回国奔丧,季历请泰伯继位,泰伯又让,季历再请,泰伯三让,理由是,在吴越已从当地风俗断发文身:“吾刑余之人,不可为宗庙社稷之主。”季历遂即太王亶父之位,从而最终文王得以成为周人的统治者。对此孔子由衷赞叹:“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当时周只是一诸侯国,谈不上有天下,也无天下可让,可夫子却说泰伯“以天下让”,是说泰伯不是纯粹为了当个无违父意的孝子,而是为天下而让。
此说是否有意拔高? 文王圣德足证其伯父当得起夫子之赞。孔子对文王同样有极高的评价“至德”:“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殷纣荒淫,诸侯离心,惟文王马首是瞻。文王不论人心、地盘、实力都远过殷商;更何况他与殷纣还有过节:被无缘无故拘7年,并被迫吃下用他被害长子的肉做成的肉羹。但他却以德报怨,“率商之叛国以事商”。这一般人极难做到,故称圣德。但在只信权力逻辑和丛林原则的现代人眼里,文王大概不是愚忠,就是窝囊。
然文王忍受殷商对他极大的不公,拒绝权力的极大诱惑,既不是因为愚忠,更不是懦弱窝囊,而是与他乃祖一样,不忍百姓流血。孟子曾以成汤、文王为例,说明“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文王死,武王不葬而兴师伐商,伯夷、叔齐叩马而谏,不听。牧野一战,“血流漂杵”。“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夷、齐谴责,严于斧钺。晋儒范宁从夫子对文王的称道中看出有深意在:“且与泰伯皆以至德称之,其旨微矣。”其微旨何处? 东坡一语道破:“以文王事殷为至德,则武王非至德明矣。”的确,比起乃祖乃父,武王不能不说德行有亏。太王、文王,端的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武王却只有在夺取天下之后,方“偃干戈,振兵释旅,示天下不复用也”。
文/张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