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山间小镇有一条老街,长长的,从北往南分为上街、中街和下街。我们上街和中街以电影院为界,中街和下街以石拱桥为界。我们的小学在石拱桥附近,中街背面,挨着东边的田野。
那天放学,我经过电影院,发现街边坐着一个补鞋匠。
木匠,篾匠,石匠,铁匠,砌匠,染匠,补锅匠,裁缝匠,镇上全都有,独独没有补鞋匠。但是补鞋匠的行头多新奇呀! 别的不说,光那一架补鞋机就大有看头。补鞋机可不像缝纫机,上面一个严严实实的铁壳,底下一个严严实实的木箱,不让你看到内部的机关。补鞋机下面撑开三条铁腿,上面赤身裸体,每个零件都看得到。那些弯弯曲曲的连杆,不知疲倦的钢足钢针,彼此配合着一动一动,叫人着迷。那只凸轮真有意思,不是圆的,而是像半个月亮,当凸起的部分抵一下连杆末端,连杆就动一下。那个圆圆的金属筒好比方向盘,底部发亮的把手转一下,钢足就会改变走向。
得嚓得嚓! 得嚓得嚓! 补鞋匠一手摇着带手柄的大铁轮,一手拿着鞋子在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外乡人。穿着厚实耐磨的秋衣,领子油得发亮。系着一条宽松过度的围裙,污渍斑斑。面庞方方的,头发又直又密,好像松针,下巴上的胡须又粗又稀,好像线头。我看了好一会儿,好想替他摇那个大铁轮,却又不敢开口,生怕冒犯了他。他坐在小马扎上,身边放着各种各样的鞋子,有的新,有的旧,有的洋,有的土,补好了的一只一只排得整齐有序,好像士兵一样,没有补的横七竖八,东倒西歪,也像士兵一样——那是战场上受伤的士兵。他的工具是毫不起眼的锥子、剪子、锤子、刀子、锉子、撑子,他的材料是气味刺鼻的胶水、黑色尖细的铁钉、各式各样的老旧鞋底、废旧的单车和汽车的外胎内胎、麻线尼龙线,但他在我心目中却像国王一样富有——
他身边的竹箩里装着好几块皮革,有猪皮也有牛皮,最大那块牛皮总有围裙那么大,卷成一筒,最小那块猪皮也有洗脸帕那么大,就像破布一样揉成一团。
啊,我多想要一块皮革,小小的一块,橡皮擦那么大就行,最好是牛皮,猪皮也行。
可是,我怎么敢叫外乡人剪一小块给我? 我又不是大人,又不是来补鞋的。他在这儿补了大半天了吧,地上好多碎皮革,大的有巴掌大,小的像面条,像草叶。我只想鼓起勇气问他讨一块碎皮革,可不敢讨那块巴掌大的,太小的又派不上用场,要是能够得到那块斜四边形的、邮票大的牛皮那就太好了,然而人家舍得给吗? 我吸了一口气,说不出话,肚皮却咕叽一声。
我朝回家的方向睃一眼,心想,多等等吧,等补鞋匠收工的时候,说不定太小的碎皮革他不要,就弃在地上。
又来了几个男孩,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拿着弹弓,有的空手,全都围着补鞋匠,不说话。
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一边看补鞋匠干活,时时又打量地上那些碎皮革,各自挑选中意的。我偷眼觑觑伙伴们,分明都盯着我最先看中的那块邮票大的牛皮!
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下来,鞋子全补好了,全被主人领走了。
补鞋匠开始往竹箩里收拾物什。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伙伴们有的呼着粗气,有的捋起袖子,有的还互相推搡。
补鞋匠收拾好东西做成一担,一头是补鞋机,一头是竹箩。
地上还有碎皮革呢! 补鞋匠弯腰捡起那块巴掌大的猪皮扔进竹箩,当他把手伸向那块邮票大的牛皮,我失口叫声“啊哟”。补鞋匠冲我咧嘴一笑,缩回手去,也不捡那些更小的碎皮革,转身往扁担底下钻。
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补鞋匠!
补鞋匠刚刚挑上担子,还没有迈开步子呢,我们就像一群小狼一样往地上扑。我跟谁“咚”的一声碰了一下头,眼前金星乱溅,却也顾不得,双手在地上乱抓。邮票大的牛皮被一只蛮横的猴爪抢走了,我只抢到一块三角形的猪皮,只比半张邮票大一点点。但是我好高兴,我终于得到一块碎皮革!
我回到家,家里人在吃夜饭了。
见我喜气洋洋,进门时蹦蹦跳跳,妈妈奇怪地问:“你怎么才回来? 我以为你给老师留了……”
我举着手中的宝贝说:“猪皮! 在电影院门口,我守着那个补鞋匠,拾到一块猪皮!”
“切!”妈妈极为不屑,“快去洗手,舀饭!”
吃过饭,天黑下了。妈妈抹了桌子我就点上煤油灯,拿来剪刀,坐在灯前将猪皮瞅了又瞅,先将三个角剪掉,然后很仔细地、一点一点地修剪。猪皮变成了椭圆形,有我指甲盖一倍宽,两倍长,略略嫌小,却也能用。接下来是最关键的环节,要在猪皮两端剪出两个洞眼。剪刀那么大,猪皮那么小,洞眼就更小,搞不好就会功亏一篑。我犹豫好久,放下了剪刀,找来一枚铁钉,用虎钳当铁锤,钉出两个小孔。
妈妈在天井边借着幽暗的灯光洗碗,见我在饭桌上敲钉子,就过来瞧一瞧,问道:“你点了灯怎么不看书?”
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要做弹弓!”
我当真是理直气壮呢,几天之前我问妈妈要一块碎皮革做弹弓,妈妈说:“我哪里有? 我又不是补鞋匠!”如今我自己遇到了补鞋匠,得到了皮革,妈妈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的,这块碎皮革是做弹弓的。弹弓把子早就做好了,胶圈也买来了,就差一块碎皮革了。当然,用碎布也行。但是碎布不够结实,玩不了几天洞眼就会被胶圈拉破。而且碎布太薄,包着石子会硌手。
我将猪皮系在胶圈上,将胶圈装上把子,捏着猪皮拉一拉胶圈,猪皮又软又厚,手感好极了。弹弓把子是粗铁丝弯成的,我在上面密密匝匝缠上红毛线,握在手中满满的,既漂亮又稳当。
这是我第一次拥有皮革弹弓!
镇上的男孩哪个不爱弹弓呢? 哪个不想拥有一把皮革弹弓呢?
我来到屋后,摸索着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装上弹弓,想找一个目标,可是天黑黑的,一个星星也没有,别说小的目标,那么大的枣树都变成一团一团朦朦胧胧的黑烟。
我朝最近的枣树放了一枪,只听见石子穿过树叶,不知消失在何处。
这一夜,我睡觉手里都握着弹弓。
第二天上学,不消说要带上皮革弹弓。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一直往南经过中街,而是从电影院旁边的岔巷穿出去,从东边的田野绕小道去学校。这一路到处是石子,到处是目标,我看到什么射什么。树,电杆,篱笆桩,路边的大石头,地里的包心菜,坡上的南瓜,水中的浮萍……真正的目标是麻雀。我想吃麻雀肉。我更想当神枪手!
那天一个退伍军人从上街走过,肩上扛着汽枪,手上提着一网袋麻雀,总有好几十只。你看他雄赳赳,气昂昂,一群男孩前呼后拥,好比从战场凯旋的大英雄。有人感叹:“打到这么多麻雀!”男孩们争相说:“田野上好多麻雀!”“一枪一个!”“神枪手!”
啊,我多想当一个神枪手! 可我是小孩子,哪里来的钱买汽枪,也没处借枪……那么我用弹弓练枪法吧,对,就用弹弓,一把上好的皮革弹弓。
如今皮革弹弓已经到手,就看自己如何下工夫了。
我不只上学放学在路上练,在家也练。屋后不是有几棵枣树吗? 我天天练习打树干。
半个月过去,我的“枪法”大有长进,树干电杆什么的,百发百中,手腕粗的小树也能打中,可是我没有打中一只麻雀。
如果目标是树干和电杆,只要不偏左不偏右,子弹高一点低一点都能射中。如果目标是麻雀,既不能偏左偏右,还不能偏高偏低,难度太大了。石子在空中会下落,飞的
是弧线! 所以你要瞄高一点,直接瞄准麻雀肯定射不中。可是瞄高多少跟麻雀的远近有关系,跟石子的轻重和形状也有关系,全凭感觉怎么打得准? 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当神枪手的信心大为动摇,但是我上学放学照旧不爱走大街,要一个人从田野上绕小道,习惯了呗,再说独来独往多自在。
那天我从一棵苦楝树下经过,发现一只麻雀在枝叶间闪现。那是一只小麻雀,嘴角隐隐带着黄色,喙子是浅褐色,估计出巢不久,老麻雀的喙子可是黑黑的。瞧,它就像一个初次出门的小小孩,只顾朝高处张望,根本不知道树下充满杀机。
真是天赐良机!
我猫腰拾起一粒石子,形状大小正合适,就用猪皮包住,将胶圈拉得长长的———胶圈拉得越长,越有劲,石子飞行线路就越直。瞄的时候蓦然想到,要是石子笔直往上飞,就不会飞弧线了呀! 我悄悄移步,来到小麻雀正下方,笔直向上瞄准它的肚子,屏住呼吸,右手拇指食指只一松,石子果然笔直射上去,不偏不倚正中目标。小麻雀一头就栽了下来,掉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极为高兴,蹲下去欣赏猎物。只见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侧在地上,那只眼珠又黑又湿,恰似淋湿的黑豆,直勾勾地望着我,神色多么悲哀,多么绝望。好一会儿,眼珠里的光渐渐散了,小小的身躯似乎发生了变化,某种无形但却无比珍贵的东西消失了。
小麻雀死了。
那个“死”字出现在我心头,好沉好沉,就像一只巨大的石磨,压得我好生难受。
我先是捏着花蕊般细瘦的脚爪倒提着小麻雀,走了几步,又将它轻轻托在掌心,不知如何是好。
用弹弓打下一只麻雀,多不容易。我本来应该欢呼,应该提着猎物到街上向人炫耀,可是我半点自豪不起来。我反倒是沮丧极了,好讨厌自己。
我托着小麻雀,它多轻呀,就像一朵花,我却感觉好费力,掌心在冒汗。它的眼睛仍然睁着,毫无神气,我却不敢对视,只能用颤抖的指尖将它的眼皮扫合。它的眼皮那么小巧,那么薄,起着微细稚嫩的皱纹,叫人不忍多瞧。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鞋子重得就像生铁铸成。看到路旁槿篱荫着的泥土松松的,我蹲下去,一只手拾起小棍子将松土扒开一个小小的坑,另一只手将小小的柔软的尸体放进去,轻轻覆上松土。
回到家我没有练习枪法。第二天上学我没有带上猪皮弹弓。我想做神枪手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
文/小河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