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着这么一种力量:关山飞度,金戈铁马,冰河入梦;还存在着:机器轰鸣,搅拌机旋转,抓斗,巨大的混凝土块,阳光像剑直插砖群;还有,F35,歼20,履带,尼米兹庞大冰冷的线体。
柔软不是这样一种力量。柔软是阴性的,是月亮,是水丝绸,以及被丝绸包裏起来的夜。如果它是音乐,它该是舒伯特,或者野蝴蝶梅纽因的夜曲。它不是向外的投射,而是向内的凝视。它是岛,被水也被寂静寂寞包围着。它有一根隐秘的弦,轻轻地被拨动,而不会喧哗;它诉诸远方,因为远方有足够的长度用来思念,它比远方更远。
诗人们迷恋这种柔软的力量,因为它指向的是人生和人间性,是生命和生活,是希腊神话里雅怒斯看到的早晨和黄昏,过去和未来,是宇宙和树叶,是超越任何一个时代的生命作为生命的本体论意义。
辛波斯卡是一种范式。却由硬重开始。年轻时,她写过很多宏阔的诗。诗句线感奔放,纤秾但不妩媚。用力的不如不无意用力的,有意的也总不如无意的,有意的那意思里,总有些使人觉得是造作。晚年获诺贝尔奖后,她羞于将青涩之作编入自选集中。后来,她摄入笔底的是一粒沙,是一粒沙中的寂静和虚空,是一扇旋转的门,是门把手上谁的手印,覆盖了另一个人的手印。
聂鲁达是另一种范式。这位南美英皮里尔河之子,他写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河:粗砺的河与柔软的河。粗砺的河是他的吼叫,是他的 《伐木者醒来》,而柔软的河是他的低吟和呻吟,是将一条河安放在心的深处,它没有湍流和激浪,而唯有“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之涟漪,是“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之缠绵;是一声声广义又狭义的纯粹叹息,摒弃了一切具有分化力和排斥性的具体话题,却似乎比之晚七点的新闻联播,可以传播的信息还要多。
更有意味的是博尔赫斯,是谷川俊太郎。他们在行为艺术上,激进,激情澎湃,但他们绝不把行为的激情衍化为文学的激情。楚河汉界不在别处,而在他们自身。比如博尔赫斯,现实中的博尔赫斯是一个价值态度与取向十分明朗的“我”,但诗歌中的博尔赫斯却拥有一个破碎的“我”,甚至一个不存在的“我”,他直指个人身份的任意性,即一个人原则上可以成为任何一个他者。诗歌中的“我”柔弱,孱弱,怯懦而盈溢着柔软的绝望。而谷川俊太郎则明确宣称人是两种存在物:社会存在与宇宙存在。作为社会存在的谷川,是行走者,是现代派油画里的呼喊者。而作为宇宙存在的谷川,小心翼翼,心怀悱恻,总是挑最柔软的地方去寻找属于他的诗行:妈妈/河水为什么冰凉/因为想起了曾被雪爱恋的日子。
当然,更多的诗人,并不把柔软的力量,与另一种强大作为对立的存在。他们既拥有了牙齿的坚硬,同时又拥有舌头的柔软。波德莱尔,写了巴黎的两种忧郁:牙齿的忧郁与舌头的忧郁;布罗茨基写了两种马的命运:寻找骑手的马与被驾驭的马。前者驰骋,奔放,把苦难当作无涯无涘的草原;后者转圈,找一个山谷去怀疑并且怀念爱情。其实,这样的诗人就如同海德格尔在“农夫的靴子”中看到并解析的大地:有坚硬的岩石,亦有柔软的土壤,诗歌就在坚硬与柔软之中寻找泥泞,也寻找芬芳。
我在诗集 《日历诗》 里试图把文字变得柔软,或者那就是一种坚硬。抓住了柔软,就像抓住颤抖的心,而不是摔酒瓶子的作势作态;流畅:一笔笔顿挫,一声两声感叹,却非破碎———却又有着在无意的破碎之后,“挣扎”着的“缝补”;温柔,而非冷漠;追寻,而非失语……
作为一个写诗的人,可能正是因为外在世界太坚硬了,才更需要内在的柔软———山水入梦,上海如幻,我力图向时间致敬,也向着生活致敬。成为一个写诗的人,从情感来说是必然———除此,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但从理智出发,最好是从来不曾写过。写诗这种生活 (沪语“活计”),其实挺无趣,也不怎么考验智商,对提高生活质量更是毫无帮助,反而可能有伤害。如果让我说真心话,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读诗诵诗,可以敏于心,但必须讷于言。就因为写,实在是个呕心沥血的撒度事 (沪语“吃力”) ———要有不计后果的勇与壮,是忍,是受,然后柔软。写了三十多年,有的写法变了,有的没变;有的是自我变革与探索,有的却是顺应发展……说到这里,诗句里的空气似乎也激灵了一下。我看了被告席上的写诗人 (自己) 一眼:那弯的脖子,上下一般粗细的臂和腕,哪里有足够的耐心与绵长力量,捧起一首真正足够柔软的诗? 而这需要多饱满的感触,多彻底的心痛,才可以,可以把那一系列看似笨拙的呵护动作进行下去?
文/徐芳